莉莉安娜对这种事情不可谓不熟练,早已预料到眼前的人得知她身份后会下跪行礼,急忙制止了。
“陛下,万万不能,庶民岂能与陛下同坐共饮?”
母亲以如此吃惊的语气说话,沃特的记忆中是极少有的,毫无疑问,她现在肯定无法认为眼前的莉莉安娜是她所认为的女王。
“既来之,则安之嘛,不用有什么负担的,请吧,茶点自便。”还帮拉出一张椅子,便重新走到沃特对面的棋盘后坐下了。
“想必我妈现在的心理活动和我当初一样吧。”话是对莉莉安娜说的,但声音大得也足以让母亲听见了。
“预料之中嘛,毕竟都这个样子了。”
“沃特?”
“妈,坐吧,毕竟难得来一次。”
言至于此,才让母亲犹犹豫豫入坐,嘴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凭方才那一声唤他名字的质疑声,沃特已料定母亲现在是有诸多疑问,如同灌满水的木桶,破一个洞就会喷涌而出。
若不留余地地问出来势必会伤害到莉莉安娜,沃特不再想听到她受安慰时说出“习惯了”这三个字,尽管他相信母亲会掌握好分寸。
当然还有个目标,就是不让近在眼前的母亲大人发现他腿上被捅了一刀的事情。
“先前听令郎说起过令爱,方才一见,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
“当然她还有点内向。”沃特补充道,“要是没有生人在,肯定冲过来抱我了。”
“嗯……”
“没有没有,这个不是你的原因了,不必在意的。”
现在两人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共识,沃特知道,如今被称为“女王”的,只是她这具躯体,她从未有一刻作为女王过,莉莉安娜也不想被人一口一个“女王陛下”地称呼着,有种名不副实的负罪感。“陛下,下民冒昧,犬子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幸得恩宠?”
“是因为一次小意外,妾一时兴起吧。”
“敢问仅是因此。”
“或许吧,总觉得这会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其实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啦,”沃特赶紧接上道,“抱歉,妈,没和你说得这么详细,怕你不高兴。”
“算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方才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搭到了棋桌上,道,“陛下,下民这次前来同庆立国日,似乎这王宫内,比起外面冷清得多啊。”
沃特听得出来,母亲这样的口调说话,就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妾不太喜欢喧闹,所以宫中也没能开展庆典,若能像这样聊天喝茶,也挺好的。”莉莉安娜依然微笑道。
“下民还有个住在北部的亲戚,下民前几周寄了信给他邀他同来,可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有回信,真是可惜,本来想让他看看王都风光的。”
“确实遗憾呢,妾也想让您的那位亲戚来王都转转,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母亲大人可真是会胡编乱造,哪来的什么北边的亲戚,他可不曾知道他还有一个亲戚在北上的军队里。
“当然啊,下民还在王宫中见到了不同凡尘的奇异景象,可惜他是有点难看到了。”
“奇异景象说的可是这片花园?”
“陛下圣明。”母亲说道,“听外边人道来是杂草丛生,可亲眼所见却是花红柳绿,下民不知其中玄机。”
“也只有这后花园是这样了。”
这句话的话音方落,从枫树那吹来一阵微风,萧萧然的凉意,吹得莉莉安娜几缕发丝摇摇晃动。
如果说凄寂也是一种灰暗色调的美的话,此刻在这种意义下,她微微睁开的双眸正汇集了世上所有的美丽,就像为了美丽的羽翅而承受蜕皮之痛的花蝶,但她不是自愿的。又有多少人能察觉到这种美丽,凄美地。
大约已经四点四十分了吧,莉莉安娜总会在五时铃声敲响的前五分钟离去。
悄悄地,伽斯娜带着奈蒂走了回来,一走到这栅亭旁,奈蒂就跑到了母亲侧边去。
“谢谢。”
“举手之劳,您的女儿很乖呢。”
“哪有哪有……”
“妈妈,这个坐在哥哥对面的人是谁?”奈蒂扯着母亲衣服的一角小声问道。
“这可是当今的弗莱尔王国女王哦,学校教过见到女王该干什么吧?”伽斯娜站在奈蒂后,话语中让人感到在煽风点火似的。
奈蒂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坐在她哥哥对面的少女,好像伽斯娜的那句话将她石化了一般。
此刻,三双眼睛向奈蒂射来不同的目光。
“抱歉,孩子不懂事……”
“女王陛下能原谅我的老师吗?”
“请问他是……?”
奈蒂像是心中纠结了很久过后突然就问出了那句话。
未及母亲反应过来,奈蒂已上前两步到了莉莉安娜身旁,声音稚嫩的尖细道:“老师说了一些女王陛下的坏话,被人抓走了,邻居的阿姨告诉我,老师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可是我知道的,那些抓走老师的人是不会放老师回来的,但是,但是要是能得到女王陛下的原谅,老师一定能回来,老师不是一个坏人的,老师平时对我们都很温柔的,所以,求求女王陛下原谅老师吧,让老师能再给我讲一次课……”
随着眼泪落下,脱离下颌的那刻,小小的身躯也随之跪倒在地。
沃特看向伽斯娜,她丝毫不惊讶的样子,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一句话所引发的一切。
慢慢地,莉莉安娜也跪下身子,把奈蒂拥在怀中,“妾也曾和你一样,妾的老师,从小陪伴长大的,竟只能看着老师在我的眼前死去,妾明白你现在的心情的,但我只能保证妾能想尽所能的方法,放心,妾不怪罪任何人。”
“可是,可是老师就是因为女王、才、……”
“对不起,对不起……”
莉莉安娜不断重复着,泪珠映着暮春的阳光,在斑驳处忽而闪烁,落在叶荫之中。
“妈,先把妹带走吧,她现在这种情绪,还是让她静一静比较好。”
“额……对、对,说得也是。”母亲突然回过神来,“那等会去哪找你?”
“那个……我还有工作,就算了吧,”沃特向那被莉莉安娜抱着的妹妹道,“奈蒂,该跟妈妈走了。”
“那个……妾也要回去了,让妾送你们一段路吧。”
莉莉安娜简单地拭去泪水,站起,抚着奈蒂的头,说道:“抱歉,有点失态了。”
奈蒂还有些不舍着沃特,临走前抱了他许久。母女俩跟在莉莉安娜身后,在灌木墙的转角处消失了。
“现在和她的关系怎么样?”伽斯娜边收着茶杯边问道,她给沃特母亲倒的那杯茶一口都没被碰过。
“托你的福,很好。”
“当真?她还来和我说你盯着她看的那天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一样,两天前那个早上她都不敢回去了呢。”
“得了,不要戏弄我这个伤员了,她肯定都向你汇报过了,”沃特用着左腿夹着双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所计划的一切是否真的不会有任何疏漏?包括两天前的,让铱去夺人生命,还有刚才我母亲会走到这来,也是你所为的结果吧。”
“哎哟,变聪明了,”而上秒还在阴阳怪气的伽斯娜在这一秒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就认真了起来,“你知道的,我的时间只剩一个半月了,现在最好的情况是我们弄出了那么多动静,而那恶毒女神丝毫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第三者,而更坏的情况就是她已经察觉到她的存在却按兵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掌控住女王的那具身体我们就拿她没办法。”
“那要怎么办?”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能预料到一切。”
“所以现在开始把人命放上赌桌了吗?铱说过你喜爱着这边的人间的。”沃德的语气中充斥着责怪。
“你反对我?”
“不、不是,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偏离了许多,”沃特说道,“你已经为这个国家做了很多,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没有你,我是绝对无法找到斗争的方向的。”
伽斯娜失笑:“有你这句漂亮话,我倒也安心许多。”
之后,沃特也不知道母亲带着奈蒂去哪了,或许是已回去了,总之只见了短短一面。
不知怎的,心中还有点期待母亲下一次的来信,今天她所见到的莉莉安娜,总能改变一些她的看法吧。
但母亲回到家去再写信后寄送还是要不少时间的。铱的伤早在沃特脱离纱带的四天前就好了,及至伤口在运动时也无大碍,已是见了母亲过了几天之后了,只留了一道浅浅淡淡的伤痕。
不知是不是因为半个多月没去工作的缘故,总觉得身边的人对他和善了许多,就连茶房里一名平日对他不闻不问的女沏茶师也过来关心了一句他腿伤的情况,不免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鉴于沃特受过伤,还有他那强大的背景,现在的他甚至不用上晚班,工作到六点半就结束了,和铱差不多。
“这个是……”
“《佛莱尔王国第六次全国料民报告》还有《弗莱尔国王国王都居民概况》,老师帮领借的,这种书一般人还借不出来呢。”
沃特已经习以为常,铱坐在他两腿之间背靠着他的身子看书,已经不会感到怎样了。
“看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沃特是帮铱拿着书的,也一起看,但对于这种报告文体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多了解一下这个国家。”
“仅此而已?”
“是啊。”
沃特听出了这句话的动摇,他断定她一定瞒了他什么,但既然铱不说就代表着他不能知道。
“女王,她今天怎么样?”铱从书中抬起头来。
“和平常一样啊,”沃特答道,“怎么突然就问起这个?”
“她才十五岁吧,挺可怜的……”
“嗯。”
沃特又想起下午茶时,她又开始时不时凝望北方的天空,然后陷入沉思,这时就要叫她的名字才会回过神来。
“你在她旁边时她和你说话吗?”
铱鲜有主动问及莉莉安娜的时候,随意的话语却又不随意的态度。
“嗯。”
“说些什么呢?”铱又问,书慢慢翻到下一页。
“聊聊各地的茶叶或者是东方国家商贾进贡给王室的新奇物品,偶尔伽斯娜也会回忆她小时候,大概都是她懂的东西。”
“那……还有吗?总不能只聊天吧?”
“时常下下象棋……”话被书本骤然合上的声音打断。
“铱和你下!”
说着,铱翻下床,从床底抽出一张折叠的木制棋盘,又跳上床,打开环扣,六十四格展开,黑黄棋子也悉数落在床上沃特腿边。
“这是从哪来的?”沃特从不记得房间里曾有过象棋这一物品。
“老师给铱的,老师说……”欲言又止,话音落时,已把双方的棋都摆好了。
“这盘棋,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铱的话音随最后一颗子摆齐的声响起。
“什么样的要求?”
“怎么样都可以的要求,任意,且必须执行。”
“这……”沃特不禁咽了口口水,毕竟他对他自己的水平还是心里有数的,无论如何都不太有胜算,结局就是任她摆弄。
“来吧,你先走。”铱的声音轻快。
“好吧……”
不管怎么样,总是有意思的——沃特有那么一时间觉得他自己就是个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