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了她的眼睛，托抱起她，身子很轻，没费多大力气。
从远处，夹道的枫叶林逐渐消失，让空白一点点地吞噬掉整个空间。
抱着已不再有气力的莉莉安娜，沃特向崖边慢慢走去。在深渊之最深处，看见的是从空中飘落的红枫。那倒映着一切的平面上，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去。
于是，纵身一跃。
迎着透过叶缝射来的阳光，好刺眼，坐直之后，周围已是彻底的安静。
没见到伽斯娜。当这一事实被沃特认定的那一刻，失落感直击内心。
“铱……”
看起来莉莉安娜暂时是醒不过来了，她已被换了个姿势，仰面坐在椅子上，黑色的长发在椅背凌乱，双手也无力地垂着。
沃特走出了后花园，已经见不到贴身侍卫的影子了。
“喂，有人吗？铱——你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已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走了一段路才见到有人，等莉莉安娜被沃特叫来的仆从送回寝室后，苏卜宁又把他带去做笔录。
“一切差不多都结束了，女王醒来后就会变回原来的性情……大概吧。”
“是吗……那，太好了。”
没有一点实感，她好像只是幻想出来的，在梦醒之后消失了，但又确实，一切皆是她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明明说概率很小的，骗人，叹息着，连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尽管还是工作时间，沃特还是回到了寝室去，手上已然多了一封信，刚刚路过时正好拿到的。
“……妈没想到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不过当时既然同意了你进到那高深宫闱，其实也该接受这一结果了，而且，妈有预感你在做着什么事，在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但你只要记住，你的生命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特别是处于那种地方，更要小心……”
信比以往短得多，堪堪两张半的信纸。
“其实在王都也没待几天，但积累的衣服还是多得如山，几乎都没空安静下来给你写信了，还要操心奈蒂，她的老师还没有音讯，不过听人说在审讯中被打死了，学校换了个老师，但她还是整日整夜无精打采。”
提着笔，想写回信，却不知道该写什么，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
空空的，已什么也没有了，可这次，她却不会再回来了。
连入眠也做不到，在睡梦中辗转反侧，直至有人敲门。
“谁？”
“是我，巴兰茨。”
沃特才将门打开一个缝，只露出半张脸，又问道：“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又不请假又不出勤的，”巴兰茨视线越过沃特头顶，也看不到那一片昏黑里有什么，“在干什么呢？和铱。”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看来消息是被封锁了的，关于女王在后花园晕倒这件事。
“哪敢哪敢，下属关心上司是应该的吧，顺道给你们带晚饭来了。”
沃特才瞥见巴兰茨右手正提着一个篮子，装着两个铁饭盒，这可是底层仆从没资格使用的。
“一份就够了。”
“哦？”
“她不在。”
沃特伸手，从巴兰茨手中拿过饭盒后，也不再理他，把门关上了，反锁。
顺手丢在床头柜上，饿，但没心情去吃，“要是她见到我这样子，估计得给我一巴掌”——心中这么想，但也不想再改变什么，于是又一头倒在枕头上。
感觉鼻子很酸，眼泪充盈，现在也没什么好忍的了，不会有人听到，也不会有人看到，这样一个无能的自己。哭泣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这昏暗之中，一处无法被人发现的封闭中。
像还是一个孩子一样，哭累了，又睡去。
“沃特。”
“铱……？”
“你看下面。”
不见她的身影在何处，似乎，他正身在云层之上，俯看着脚下一片灯火，王都，不会认错，而那王宫，却是四处黑烟弥漫。
“这是怎么回事？”
“嗒”，门锁打开的声音，沃特惊醒。
没一会又吹来一阵微微的热风，半夜，廊上也没有点灯，有人把门锁撬开了，但看不清是谁。
几乎没有声音，但见一团黑影慢慢靠近。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仍半眯着眼，不敢有任何动作。
似乎停下了。
好像看清了一些，透过窗隙的月光，暗色的裙摆。突然间刺眼的光芒，等看清楚时，那反射着月光的匕首正迅速下刺。
下意识地向一侧翻滚，仍感受到那冰冷滑过皮肤，所幸只是刺破了衬衣而已。
慌忙抬头，袭击者的面孔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是莉莉安娜！不过，只是样貌而已。
黑暗中又闪起剑芒，顾不上那么多，沃特抓起枕头就朝黑影扔去。
恶毒女神不是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了吗？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是莉莉安娜本人要来杀他吧？
枕头命中，趁着机会，一脚蹬在她的大腿上，抓住这一点时间，等她再站起来时，沃特已经取出了床头柜中的短剑。
“怜悯都已经被吾略施小计骗走了，没了她，汝以为汝能打得过神吗？”
“你怎么还在这？”沃特发问，却注意到恶毒女神背后衣帽间的动静。
“如何？吾倒是忍汝许久了，怜悯还说消除了你的记忆，看来并没有，那吾就把汝从这里消除！”
突然，不知从哪来的力，沃特瞬间被摁倒在床上无法动弹。
但这种感觉很快消失，正当沃特疑惑时，坐起，而莉莉安娜的身体已经倒在地上，手脚还在抽搐着。
衣帽间的门口，铱的脸显现在电光之下，随即消失。
“铱！”
“沃特！”
不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从黑暗中奔来，跳到床上抱住了他。
“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惊险而已，话说……”
“过后再解释，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铱松开了他，用电流点亮了烛台，莉莉安娜即轮廓于暗黄中。
沃特还是首次接近被恶毒女神控制的莉莉安娜，完全一样的少女的音调，但明显听得出不是同一个人。
“现在恶毒女神在她的体内已经很虚弱了，要不然刚才你真的会被她杀了。”铱说着，在上衣袋里找出一张铂片，“但不出半天她应该就能恢复，尽管现在她仍在这女王体内，大抵已经没有操纵她的气力了，只有现在的机会。”
沃特没有说话，只看着铱手中的铂片在接触莉莉安娜额头的一瞬间消失。
忽而大吸了一口气，方才还晕倒在地的莉莉安娜立即从地上坐起，睁开了眼，头发乱糟糟的。
“你现在的自主意识只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内她是控制不了你的，知道？”铱首先发问，没给莉莉安娜一点反应时间。
“嗯……”微弱的声音，她还害怕着。
“你知道你现在是女王吗？”
“嗯……”
“既然你因为一时贪念而将身体交出去，知道等于交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吗？”如同审问一样，铱站在莉莉安娜身前，居高临下道。
“对不起，妾……”
“不要道歉，快回答！”
“妾……现在……知道了。”
“那你认为你自己一个人的命和千千万万人民的命，哪个更重要？”
“人民。”
“过了今晚，你又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连沃特也会被你杀掉，你刚刚也是眼睁睁看着你自己是怎么做的吧？”
“嗯……”
“那你愿意去死吗？”
一个小木瓶清脆落地，滚到了莉莉安娜脚边。
“里面的毒药，吃了会睡过去，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有痛苦。”铱冷冷地不含一丝感情。
“铱，还不至于这一步吧？”沃特忍不住开口道，他记得家同隋莉莉安娜的，如今却截然相反。
“你别他娘的碍事！”铱怒声向他。
沃特只是一愣，但随即明白了铱的目的。
又转向莉莉安娜，她已拧开了瓶帽，一颗黑得深邃的药丸静止在她手心上。
“伽斯娜老师已经回去了，她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你，但如果你自决的话，也不算违反，其次，我不像伽斯娜老师一样对你那么有感情，杀你，老娘眼都不眨一下的。”
莉莉安娜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那粒黝黑，手不禁地开始颤抖。
太残酷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就这么地剥夺她所有的希望。
“对不起……”伴着抽泣声，药丸掉落，在烛灯下影子快速地抖动几下后，静息了。
莉莉安娜曲着腿，两手抱住膝盖，泪珠在脸上泛黄，不时用手拭去泪水，正逃避着两人的视线。
铱沉默着，蹲了下来，强迫莉莉安娜看着她，又捡起地上的药丸，低语道：“所以你不愿为你自己当时的贪婪负责，想让更多人陪葬，是吗？你还期待现在的你自己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吗？”
“不是的……妾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妾……不知道……”
“只是觉得无所谓吗？暴——君——”
莉莉安娜似是丧失了语言能力般，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
随后铱将药丸扔入口中，吃了下去，当着莉莉安娜的面。
“一颗保济丸而已，老娘不会真的要杀了你的，”铱说道，却又话锋一转，“恶毒女神，老娘知道你能听见，你听着，老娘对这国家人民的生死不感冒，以后也不会像老师那样去捣毁你的傀儡，你怎么样，老娘不管，但这男孩要留在她身边，老师不在了，他对你没有威胁，虽然老娘拿不了你怎么样，但你竟是敢动他，别怪老娘和你鱼死网破。”
“得了，就这样了，别愣着了，自己滚回去吧。”铱转头向莉莉安娜命令道。
“是……”莉莉安娜小声道，吃力地站起，沃特想去扶她，却被铱扯住袖子拦住，最终莉莉安娜还是一个人带上门快速离开。
“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走，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倒是你，”铱指向了床头柜的饭盒，质问道，“这是什么？”
“这……”
“你到现在都没吃晚饭是吗，忘记了你跟铱的约定了吗？”铱不听辩解，继续道，“实在不行，就分开吧，下次铱离开，可能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让你就这么低沉下去，也是害你。”
“不要！我保证下次不会了。”沃特赶忙下床，擅自把铱拥入怀中，却被一把推开，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肚子饿了吧。”冷不丁地一句关心。
“有点。”
“铱来把饭热一热吧。”
“唉，都那么晚了，厨房也关了吧？”
“你不知道电能生热？”说着，已把饭盒捧起。
“我哪知道……”
大概是得到原谅了吧，沃特心里这么想到，刚才的铱简直比恶毒女神还吓人，分开什么的，不知让他去死。光是嘴上说说的保证，是不具备任何说服力的，究竟自己是为什么压抑，如果连带着笑容的离别都做不到，那自己又是凭什么开始的呢？
“真的什么都不干了吗？还有，你的身份都暴露了，很危险的吧？”
一段沉默，才答：“我和老师都错了，把恶毒女神想得太简单了，她为了现在，不知准备了多久，除了消灭无神论，她应该还有她自己的目的。”
“弗莱尔王国才成立四十来年吧，怎么说都不会有纠葛的吧？”
“重点不在于这个，”铱说着，靠到了沃特的背上，“我看这个国家的史书时，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都不为过，前任国王在位的四十年，共发生大型战争十三起，其中侵略战争十一起，大概，恶毒女神就是为了这个。”
“那既然这样，让斯达莱特去进攻木西恩是什么意思？”沃特嘴中还含着饭，激动道。
“那沃特觉得战争是什么？”
“我……好像也说不出什么，其实我家都是靠父亲的军功才渐有起色，但父亲也牺牲在战场上了。”
“啊……抱歉，到你家时没见到你父亲，原来是这样……”声音比刚才变小得多。
“没事的，继续说吧。”
“总而言之，在前任国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已蒙蔽在战争的快意中，好战尚武，他国人民的哀嚎成了此处的欢笑，而恶毒女神现在做的，似乎就是想让这个国家的人民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已逝去的哀嚎。”
“那也有很多无辜的人啊，而且，你怎么也说得这么……”
“铱是回到神域后，去到恶毒女神的领域翻了她的东西才知道的，她曾是一个死在战火中的少女，伴着无限的绝望死去的。”
忽而滴滴嗒的，雨点在窗户上打响，仲夏夜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