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我便看到阿尔杰只身一人凌空而归,余下的大脑照旧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彩偏过头来。
“你能感觉到吧?”
“嗯。”
我回答道。
现在的阿尔杰给我一种非常不适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感觉我也无法详细加以描述,但大致可以理解为排斥感。
哪怕那副盔甲下的面庞还是人样,但我能确信,他的灵魂已经被扭曲,被另一种不知名生物所支配了。
“现在该怎么办?”
“等。”
“等?”
彩耸耸肩,抬头仰望城墙顶楼。
没多久,顶楼就传来骚动,传来神术发动的波动,数道金色的光芒闪烁,甚至有一道闪雷神罚从云顶直贯而来,带动着整个城墙隆隆颤抖。
军中亦出现骚乱,一些士兵和牧师们纷纷抱头痛呼,又或是仰面尖叫着大笑不止,开始发疯似念叨一些奇怪的咒文,掐住自己脖子发出令人作呕的,仿佛是液体喷涌而出的怪响,陷入高烧般的胡言乱语之中。
恶毒的语言像蛇一样起伏,如老鼠一样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霎时间席卷了整个城墙,翻滚扭动的人们如熊熊烈火里的泥鳅一样惨叫。他们的身体开始溃烂、渗透血液,眼珠迸裂,鲜血横流。
墙下的黑潮陡涨陡落,头一次冲上城墙并给予人类重击,将一些不知进退的疯子卷入黑色大蛆的口中吸吮噬咬,又重新吐出。
彩带我退至城墙之下,我仰头望去,看到顶楼上空已经徐徐张开一个几乎覆盖正片天空的献祭法阵,血煞逼人,浓稠如卤水一般的黑色海水最终腾空飞起,汇成一条条细长的黑色触手融入其中。
不一会,一道恐怖的气息如噩梦降临般阴影幢幢地压到每一个人头上。
那恐怖之物该如何形容呢?大山?脑瘤?黑色的爬行者?又或是——一个巨大的团块,在这上面生着黑色的鞭状触手,周遭张着巨大的嘴,鳗鱼一样的嘴,并从里面不断滴下黑色的粘液,身体下方长着巨大的蹄子以借此站立。它的身躯轮廓更像是某种树木:粗短的脚是树干、长满触手的身躯仿佛树冠。
它无面的黑胶上挂着密密麻麻的,不断淌出脓血的人头,什么人都有,骑士、主教、牧师、平民、孩童,都扭曲着面庞挤在狭窄间隔的黑墙里——我甚至看到了阿尔杰。
余下的人们光是见到它便足以丧失战斗力,感到绝望,因为它——实在太大了,30多米之高的身材恐怕足足有10余层楼高。
它压塌了半个城墙,坠滚至边境的街道上,浓灰滚滚,我看见它挣扎地站起四个巨大的腿,冠顶黑色触手不断扭动,竟怒吼一声口吐人言。
“咩!akw咩h彩αьы叶чшщ!咩——”
彩叶?
彩叶不是神树教团的圣女,阿尔沙克王国的女王吗?
“差不多了,去酒馆。”
身前,彩正带着我奔跑前行。
“彩...你认识彩叶吗?”
原本忽视掉那句话的少女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小声“嗯”了一声。
名字里同样都带有一个彩字,她们两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我正思考着呢,彩突然蹲下身子,伸手转头。
“太慢了,我背你。”
“啊?”
就我这身高...
“别废话!快来。”
“...”
血红的天幕朝着大陆移动,越来越近,街道上不约而同地升起冰冷的火焰,四下忽然开始演奏一种沉淀着恐怖的曲调。城市墙角,漆黑的臭水里,一个由眼球、嘴和触手组成的凝胶状聚集的暗色触手怪成群结队攀上城墙,袭击平民,不幸被抓住的人们不过数秒便只剩一具枯萎的身体,“哀泣的诅咒”开始彻底扩散。
我们的行动也受到了阻碍,彩也干脆利落地拔出单手剑斩杀了几个脓汁一样的怪物。
“咩!akw咩h彩αьы叶чшщ!咩——”
“啧。”
少女猛地停步,然后把我放下。
下一秒,巨大黑色团块冲破房屋,碾压着触手怪横在我们面前,阿尔杰的横着脑袋淫笑着朝彩投来目光,狂傲道:
“来吧!再让我更多地亵渎!...你长得可真像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女王...征服起来最有快感!想想这些天被我压在身下的感觉吧!...你为什么一点表情都没有!?...因为你也和她一样!!!...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女人该有的地位!!来吧...来拥抱我吧,我能给你幸福。”
彩一脸面瘫地回答道:
“恶心。”
“你说什么!!!?...”
“恶心。”
彩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补刀道:
“我宁愿跟这位负责任的骑士在一起都不要你这种人渣,懂吗?阿尔杰小朋友。”
说着,她还在我震惊的目光下一把拉过我的身子,用嘴唇毫不留情地压住我的嘴唇,两臂强有力地箍住我的脖子。
那是一个炽热的吻,在我心中可以被称作告白,宣誓主权的吻,在一瞬就足以让我感受到长久的心醉神迷。
她很快主动放开我,面无表情地撇头正对愤怒到抽搐的阿尔杰,还装模作样地舔了一圈嘴唇,冷漠无情地宣告道:
“现在明白了吗?”
“彩叶!——”
“都说了我不是彩叶,糊涂鬼。”
巨大的黑山羊团块重新站起身子,歇斯底里地咩咩叫着,抬起黑压压的蹄子朝我们践踏而来。
彩拉住我的手起身,两步并做一步带着大脑半宕机的我绕过羊蹄,在软泥的触手海中杀出一条血路。
“咩!akw咩h彩αьы叶чшщ!咩——”
我扭头看去,黑山羊已经彻底丧失人性,沦为屠杀的机器朝我们一步接一步逼近,有节奏的蹄声配合着街道边此起彼伏的尖叫,痛苦的呐喊声,求救声。红色的帷幕开始降下血红的雨水,开始涤荡所有生灵,将阿鼻地狱的景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这一切的一切,都完美符合我曾经无数次对末日的幻想,迷惘的期盼。
可当它真正降临时,感受到手心的温暖,心中的心情...为何如此高涨呢?
“到了。”
酒馆门槛处,彩放开我的手,她地身后,那个金发大姐打着伞笑吟吟地从酒馆里出来迎接。
酒馆内,灯火通明。
彩理了理有些湿润的头发,对她叮嘱道。
“交给你了,莎尔姐姐。”
“嗯嗯,小彩也要加油哦!”
“都说了我不小,按照正常人类来算,我也有15岁了。”
“是,是——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哦?”
彩直接无视后面的话,转身重新面对我:
“到这里就该道别了。”
“...”
“有什么想说的,就趁早交代吧,我赶时间。”
我脸上一抽:
“喂喂...都这种时候了,你的风格还真是一成不变呢。”
“怎么?有问题吗?”
她双手抱胸,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不作任何看法,不报任何打算,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着接受,表情无喜无悲。
“...没问题。”
“那就好,我这人就这样,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这张臭脸,也有人只喜欢我的身体,总想着一些下流的事——当然,不管怎么评价,他们最后都死在我手中了,尸体是没有意见的...哦,阿尔杰也是,冒犯我的人都会死。”
“但我觉得你很可爱。”
“嗯。嗯?...什么?可爱?”
彩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踮脚伸手按了按我的头顶,然后有些纳闷地道:
“精神没问题啊。”
我脸部又抽一下,刚想再吐槽她一句,却听到她扑哧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眉头上扬,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像是愉悦的表情。
“总之,谢谢你啦!你是第一个夸我可爱的男人,我很开心。”
眼前的一幕多么耀眼,我想过挽留她,但立即就明白她不是一个矫情、依赖他人的女人。她总是一个人一意孤行,而我从不知道她过往的人生,从未了解她孤僻性格的成因,能在这最后一刻与她的命运交织已是幸运。
既如此,又何必强求,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呢?
彩带上兜帽面朝血雨的帷幕,冲我回眸。
“那——再见了。”
“再见。”
...
红色的雨,还在下。
哗哗哗。
我坐在空荡荡的酒馆内,坐在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想过追忆过往,但细细向来,我们认识不过上十天,所有的记忆都清晰无比。
我只好将视线转到窗外,静静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命运,心中压抑,沉重。
事实上到这时我还有些疑惑,她是哪里来的把握能只凭一个人就面对这些如海一般的怪物们呢?
可就在这时,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身影坐在了我面前。
“hi,骑士。”
这个熟悉的声音。
我瞪大了眼回过头来——眼前的人居然是...
彩?
“等等!你不是...”
白发红瞳的少女淡淡一笑。
“我是谁?你口中的‘彩’吗?”
我连忙收回口型,就在这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带着一个金色月桂冠,身上穿着极尽奢侈的金纹长袍,配以蕾丝、刺绣,上面的图案大都威严,充斥着傲世天下的气息。
是一手建立起阿尔沙克的女王,神树教团最初的圣女——彩叶。
我连忙下跪,但很快被她扶起。
“不用多礼,彩那孩子受你照顾了,我倒要感谢你。”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那可不一定哦。”
细细听来,她说话的语气相比彩更加具有感情基调,但还具有一种淡淡的威仪感。
彩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
“我也不拐弯子了。从生理意义上讲,彩那孩子应该不算人类,她算是我的——嗯...克隆体。”
克隆体?难怪彩拥有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
“她是我在异世维度中所做实验的第一个成功体,具体是让爬行者的特性和人类相结合,以达到产生类人爬行者的效果。”
“但我在灵魂之石的融合时有些疏忽了,导致这孩子在情感上有点缺陷,我不忍心毁掉这样一个生命,于是便试图去培养她,她则作出了为我效力,成为刺客的选择。”
“也就是说,那个不成器的教宗,其实一直在对一个行走的tnt下手。”
行走的...tnt?
我呆住了。
爬行者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奇特的生物,它们会在敌对目标靠近后选择自爆来攻击敌人。
难怪她总抱有一种自毁的想法,是因为天生就决定了她走上这条路吗?
“她很早就跟我表达过这种意向,说实话我拒绝的,但那孩子太犟,也不接受复活。我拦不住她,所以便借此机会让她来到了这里。”
“你觉得我是暴君吗?骑士。”
说着说着,彩叶忽然话题一转,提了一个令人极其不解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
“当然不是。”
“是吗?外面的人可都起义反抗我的统治,我还放任你心爱的女孩去赴死哦?”
“当然不是,没有您就没有阿尔沙克王国,人类群体恐怕还在频繁的部落之争,在海怪的侵袭中生不死。”
听了这个答案,彩叶微微一笑,将右腿搭在左腿之上。
“你跟彩在信里描述的一样,是个固执的骑士,但你知道吗?她最不喜欢你这种人了,明明一面抗拒这个骑士的身份,想与它划清界限,但又矛盾着接受这个身份。”
“...”
“但实际上,她也是这么一个人,一面想划清与我的界限,但同样也矛盾又被动地接受我给予她的命运。”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选择你?当然不是只因为你没有信仰,而是她动了私心,第一次违抗了我的命令。”
“别看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表达,内心里其实早就把你骂了千百遍。她拜托我在她死后由我来接引你,因为她不想目睹你成为一个像她那样的人,她希望能改变你,明白吗?”
我沉默了,彩叶也起身面向窗外,顿了一会。
“但她终究只是个孩子,不知道我还留了一手。听着,骑士,我等下会去回收她的灵魂碎片并保管起来,你若想救她,就成为她想让你成为的人,登上台阶在皇宫前见我。届时我再复活她,你们两个作什么打算我也不管。”
我呆愣了一下,然后偏过头,越过彩叶的肩膀望向窗外,重重点头。
不一会,远方的血空上闪过一抹火花,紧接着便骤然开裂,扩散为火光冲天的蘑菇云爆炸,剧烈的爆炸声裹挟着冲击波翻卷残云,在空气中翻滚、扩散,将这一带所有的事物都吞没其中。
酒馆周身泛起金光,稳稳接下。
那一天,我内心的世界随着那一声爆炸被彻底打开。
...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有关我们的命运,有因为我的努力而改变吗?
再往后我的命运因此走上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从一个平平无奇的见习骑士,到十三教宗之一,终于跪在女王面前接受任命的我,那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事实上,我也说不出来。
因为当我抬起头时,是另一副面孔俯视着我。
口诛笔伐、暴动、起义、丢失圣女的身份,最后被人偷袭、截杀于另一个世界的彩叶,早在这之前就结束了对阿尔沙克的统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邪神仍在注目这个世界,我不可能不把这一切的“巧合”归咎到那个被称作“鬄母”的不知名神明。
被短暂镇压的嗜血教势力在彩叶死后急剧增长,甚至一度跃居大陆第五大教团之类。虚无之海仍在扩张,边境昔日的疤痕被新建城墙排斥在外,海怪照旧肆虐。
如今,作为唯一一位镇守边境的教宗,也同样被冠以“唯一的教宗骑士”之名的我,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更没有忘记她的名字。
彩。
...
“什么,你在说我吗?奇怪的叔叔,但我叫彩叶哦?”
白衬衫,牛仔裤,钓鱼竿,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女,身边同样有一个女王。
伊草笑着摸摸白发少女的头,转头对我命令道:
“听见没?她想在虚无之海钓鱼,快去给我备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