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陷入静默之中,只能听见从重重叠叠的山谷中,传来某种动物低沉模糊的鸣声。
清亮的笛声响起,诗蔻蒂闭上双眼,尝试把自己带入到这首曲子所献给的,那名在薄雾弥漫的萨瓦兰草原上吹奏长笛的索契少女,她想象自己正站在青丘之上,身边围绕着一群慵懒,温驯的绵羊——这样想也许有些不合适?不过能进入状态就行。她听见另一段音色更柔和的笛声,与自己的轻快相融合,而后她睁开眼,缓缓的吐息,让笛声慢慢消解于风里。
再次吹响,这一次,有琴声相伴,向来被人们摆在高台之上的弦乐器成了笛声的配角,然而它们都心甘情愿,毕竟只有长笛里空气的震动才最能道出牧羊少女的心情——它来自于百年之前。
琴愈加激越了,听起来那位年轻的音乐家正试图倾诉他如潮水般涌来的满腔爱意,也许是一见钟情了吧。小提琴的颤声是音乐家的邀请函,他想带着少女一同去看看这个神秘的世界,得到的是少女略有迟疑的回应,他并不气馁,种类繁多而相互呼应的乐声是他的行动,带着自信与得意,势必要同那少女共奏一曲。
而笛声此时转而沉稳,缓慢,像是在表达对音乐家的谢意,却也让音乐家明白这幻想中的萍水相逢不会有结果。激情在退潮,情愫被埋藏,所有的乐器在此刻齐鸣,这一次是为了告别,但笛声依旧,直到最后一段旋律飘飘扬扬的飞向远方。
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福克森向观众们鞠躬:“感谢诸位的捧场!”他把手中的小提琴举了举,接着又转身向表演者们鞠躬:“也感谢大家的付出!”
他的话又得到一阵喝彩,紧接着观众中有人喊道:“再来一曲!”那是一位打扮讲究的老先生,脸色涨的红红的。
“那,诸位小姐和先生?再来一曲?”福克森向着表演者们眨了眨眼睛,而大家都向他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摆出演奏的架势。福克森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他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大家盛情难却,那就再来上几首!”他的话引起一阵欢呼。
在这样的氛围里,音乐着实是联络人心的一味良药,一开始,众人还只是在自己的车架附近转悠,很少有人主动向他人搭话,几曲过后他们便放得开了。
大家交换着彼此所带的食品,询问对方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原本沉闷的氛围由此活跃起来,因道路阻塞而产生的不愉快似乎也慢慢消弭了。
“所以说,您们二位也要往埃洛提去吗?这可真是有缘分呐。”福克森一幅混熟了的样子,兴冲冲地说道,这时他们结束了演奏,自然而然的坐在一块儿休息。坐在另一头的希维娅微笑着点点头。
一位女乐师插嘴道:“有缘分?我看是你比较走运吧,今天要是没有希莱瑟缇女士,你打算怎么给西塞罗交差?”
“我和西塞罗多年兄弟情谊,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受损?”福克森挤眉弄眼,坐在不远处的佣兵对他竖了个中指。
“也不能这么说。”希维娅一边整理着诗蔻蒂的头发一边说道:“我们也都只是业余爱好而已,要是真和您们这样的行家比起来,不知道差了多远呢。”
“您谦虚了,刚才您们二位的演奏我们都听的很认真,和我知道的几个长笛手比起来绝对不会差。”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大胡子男人,手中抱着有着花纹装饰的手风琴。
“也许吧。人总是要学习的。”希维娅低头看着怀里的诗蔻蒂,不知为何,福克森感觉从她身上散发出一位母亲才会有的慈爱感。“我们这次到埃洛提去,就是为了带我亲爱的诗蔻蒂学习正规的音律,到时候她肯定会甩我这个当妈妈的一大截吧。”
说着,希维娅又轻轻抚了抚诗蔻蒂的头,对方正坐在她的大腿上打瞌睡,被扰动之后皱了皱眉,转过身子又埋进她怀里,见状,希维娅故作无奈地说道:“这么大了还是喜欢和妈妈撒娇啊。”
“呃......啊,抱歉,我有点不太懂,您,她,呃,她是您的女儿?”福克森一脸不敢相信,这个刚刚步入三十岁黄金年龄段,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收到太大精神打击的普温铎商人之子,此刻头一次感到心悸。
“难道您们二位不是姐妹吗?”他略显口吃的发问,从他人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有着相同的疑问。
“嗯哼?”希维娅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我难道有说过我们是姐妹吗?抱歉,虽然您产生这样的误解情有可原,但事实是,她是我嘴可爱的亲生女儿,您能理解吧?”
这一番话,无疑给福克森那颗年轻的心重重一击,他本以为是萍水相逢,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他自己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而已。他幻想着能同这位小姐共同去游历这个世界,但有个混蛋已经捷足先登了,他不禁惋惜,这样一位小姐究竟便宜了哪个家伙。
半晌,他才如同讲述临终遗言般的说道:“女士,您看着真年轻。”在用尽心力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希维娅毫不在意,低头拣开诗蔻蒂嘴角的一缕头发。
玩玩闹闹的到了傍晚,城里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清理人员正在召集,大概后天就能来疏通道路,让旅客们不要急躁。他们还用牛车拉来了几卷油布,好支帐篷过夜,当然,若是有要求,也可以回城里去,但那之后的行程就要延长了,由此不少人选择留在这里过夜。单从这点看,施罗的城主还是比较负责的。
山谷里升起了几缕灰烟,熟络后的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过去的见闻。火堆上的肉块表面随着炙烤而渗出油脂,滴落到火堆里,化为黑烟,噼里啪啦的响着。
夜风带来些许甜味,也有林间不同寻常的呼啸,在它们的庇护下,各色的萤火虫安闲地起舞——也许不只是萤火虫。
【希望能够早点出发,毕竟对于那个图尔斯先生来说,实在是太尴尬了。诗蔻蒂,于施罗——埃洛提官道上。】
就着营火的光芒写完最后一句话之后,诗蔻蒂小心地把它装进信封里,与之一同放到信封里的还有那枚音符徽记,接着她走向不远处从城里来的中央邮局马车,在它的车架上站着一只冠羽修长,通体蓝色的大鸟,走的近了,便能看见它胸前人为涂成银白色的三根羽毛。
这是一只中央邮局专门训练出来的蓝翎雷隼,其实“训练”这个词不太恰当,“招聘”更为合适,毕竟这些半个人大的鸟儿的智商和十几岁的小孩相当,它们甚至有着官方的编制和档案,也可以称得上是中央邮局的正式员工,在雅提兹,连鸟都能拥有自己的编制。
“格劳宾登郡,雾镇,瑞秋·艾斯罗伊。”诗蔻蒂对着它说了两遍,接着把钱袋打开放在手上,那只信使便将鸟喙探进袋子里,从中衔出十五枚铜子放在诗蔻蒂的右手上,她便把右手中的钱币放进车架上挂着的袋子里,信则封则放进信使脚上的圆筒里,做完这一切后诗蔻蒂便后退了几步。
信使扑腾了一下翅膀,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向它的位置汇聚,接着它猛地振翅,飓风裹挟着电光盘旋向上。再去看时,它已经冲上高空,化为夜空中的一点亮蓝色。
“......”诗蔻蒂愣愣地看着它远去,直到再也无法辨析,她才慢慢悠悠地晃回到篝火边,坐到希维娅身旁,同一个篝火的是乐团的人,此刻他们中的两个正在大放厥词,讲述一些无法考究的经历,其中一位似乎有四五十岁的说道:
“不瞒你们,我以前也干过水手,在‘坚毅号’上,就是那个探险家的船,默里斯,都听说过吧?”
“你上去干什么?给人家打鼓?”另一个人说道,但他是用高原语说的“打鼓”,这个词组在高原语中还有比较隐晦但都心知肚明的意思。
“去你.....你最好少打岔。”男人本来想骂人的,但他看见诗蔻蒂过来了,又把脏话咽回肚子里,只是瞪了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一眼,“我继续讲了。”
诗蔻蒂看着他们仿佛在打哑谜的样子,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希维娅向她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个比较好。”
“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我正在甲板上,因为我们刚从萨林港补给完,走的是上弦月航线,所以海面上风平浪静,连条飞鱼都没有,我就准备回船舱去写乐谱。”
“然后你因为擅离职守被船长罚擦甲板了?”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
“少插嘴!”他咳了咳,“虽然后来确实擦了甲板,但那并不重要,你知道吗,我回到船舱里面,准备开工,但是脑袋里面怎么也没有头绪,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有人在唱歌。”
“你是不是长时间航海,精神压力太大幻听了?”另一个女竖琴手说道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仔细听了几分钟,越听越觉得不对,接着船舱里就有人在跑,我打开门,看见所有人都在往甲板上跑,有的还拿着武器,我又怕又好奇,也拿了火枪往甲板上跑。”男人吃了口嘴里的肉,顿了顿。
“遇见塞壬了吧?这只要避开不就行了吗。”
“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们上了甲板,才看见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还有星星在闪,密密麻麻的,感觉要把天给照亮了一样,海里更不得了,全都是亮的,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游,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默里斯来了,要我说,他不愧是船长啊,临危不乱,果断下令升帆加速前行,并且让炮手准备开炮,那我们也就按他说的去做,到各自岗位上,我当时是个候补,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我就到炮位上去帮忙了。”
“结果,一个大触手直接从炮口伸进来,把船舱里搅得乱七八糟,我们也都不管多的了,拿着东西就往它上面打啊,给它打缩回去了,流了一地的亮紫色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挥发了,我们再一出来,就看见外面天空又亮了,于是赶紧跑路,这才逃过一劫啊。”
“听着倒有头有眼的,默里斯本人的传记里也说过他在航行到上弦月航道的时候遇到过海怪,是不是利维坦之类的?”几个人由此展开讨论。
诗蔻蒂并不在意这些,她一直盯着希维娅手中的烤肉,看着它的表面慢慢变得金黄乃至有些发焦
“洗下手,烤好了。”她感觉到双手附着了一层水,带走皮肤上的灰尘。眼前的火焰跳动着,扭曲着,仿佛具有了生命力般,逐渐占据整个视野,她忽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便甩了甩头不去多想,张口从希维娅递来的肉串上撕下来一块。
“有点淡了。”她评价道,“那就蘸点盐吧。”希维娅从一个小罐子里洒出点花白的结晶。
身边,白日里曾同她们说过话的乐团女乐师不好意思地凑过来,扭扭捏捏地问道:“希莱瑟缇女士,能给我们也给点吗?”
“啊,当然,这罐你们拿去吧,我们还有。”希维娅微笑着说。
夜色渐浓,人们也都感到疲倦。在诗蔻蒂的强烈要求下,希维娅帮她躲到马车后面洗了个澡,对她而言,带着一身汗臭和灰尘入睡简直无法忍受,就算只用温水过一遍身子,那也比不洗强。
但搭起来的帐篷里仍然有着汗臭和染料的味道,这就没有办法了。因此诗蔻蒂尽可能的把头靠近风口,味道果然减轻了不少,这样的坏处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诗蔻蒂头痛欲裂。
“哎......你也真的是......”希维娅弄了点草药,捣碎了给她敷在太阳穴上,那种闷痛感减轻了不少。
又是一天的插科打诨,期间再即兴来几场合奏,第三天,在日光升起的时候,一群短衣打扮的男人骑着牛来了,大家忙活了半天,滞留在那的人们也在帮忙,道路最后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疏通。人们于是相互招着手,登上自己的车骑,去奔自己的路。蜿蜒在山陵间的道路再一次响起轮毂的声音。
等到人们都出发之后,就连乐团的厢式马车也拐过弯道后,希维娅指尖弹动,两个虚影出现在马背上驾驶起马车。
在这之前,由于认知干扰的存在,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们连车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