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措手足(一)

作者:安卅Chen 更新时间:2024/9/15 19:53:25 字数:5958

按照习惯,正式的音乐学习通常在九月份开始,这与其他地方的普通学校开学的时间大体一致。作为协会的名誉乐师,奥瑞尔·凡提纳自然也带了数名学生,现在他们还在东边游历呢,而奥瑞尔也好在这段空档期为每一个学生规划一套学习方案——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没派上用场。至于讲学的场所,整个埃洛提宫到处都可以,只要那个地方没有人占用。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奥瑞尔便告诉诗蔻蒂,她可以“完全不在意这些条条框框”,只要她想,“随时随地都可以正式上课”。于是第一次的课程在她们抵达后的第五天开始,前几天诗蔻蒂一直在调整自己,也同周边的街坊邻居打了个照面,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上课了。

“怎么样?”爱莎拍了拍手,站到一旁,好让诗蔻蒂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她的头发被编成一个大麻花辫,金鱼尾巴一样垂在身后,身上是一件丝质的裙子,以及一件与协会制服样式相仿的绿色披肩,与绑头发的发绳一个颜色。“我觉得可以了。”她用手把辫子拉起,从右肩膀上垂到面前。“这样的话就算是和老东西会面也没有问题,走吧。”希维娅摸了摸诗蔻蒂的后脑勺。她们三人于是一齐出门去,正好,罗兰和瓦尔汀驾着马车缓缓停在门口。

顺带提一嘴,罗兰现在三天两头要来她们这儿一次,爱莎到街上去时也常常和他偶遇,不知道是巧合呢,还是罗兰先生有什么心思呢。

“请您放心,老夫会仔细照看好小姐的安全的。”瓦尔汀严肃地说道。在希维娅的强烈要求下,诗蔻蒂只好踮起脚尖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一下,作为告别的仪式,然后她就坐上马车上学去了。这时正是上午九点,日光穿透云层,蒸发清晨时的薄雾,一切事物都带上了新鲜的意味。风略显湿润,但也是舒服而柔缓的。车窗外的街道不断地变化,若是一直盯着它们看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

“老夫就不冒昧随您一起进去了。”瓦尔汀站在马车旁向她行礼,诗蔻蒂便向他道谢,转身独自走上宫殿的台阶。上一次来时她直接进了左边的走廊,没有直接穿过正殿。这一次,她独自一人站在主殿门口,面前是拉维罗蒂的巨大雕像,那位音律之神双眼微阖,表情平静,仿佛沉浸在一段乐曲中,她的长袍摆一直垂到地上。神庙顶上有着镂空透光的设计,光束于是投射在她的脚尖前,一直到诗蔻蒂的脚尖。不知为何,诗蔻蒂觉得这张脸带给她一种亲和感,像是与记忆里的某个人发生了重合,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之后神像就变得陌生了,记忆也模糊不堪。

授课的地方并不在房间里面,而是宫殿群包围着的中庭花园,这里的排布有一半都是顺着原来的地势进行的,另一半则是出自于一位颇负盛名的设计师之手,不同于那些教廷和古典主义的拥趸,他的设计围绕着自然和谐展开,一草一木的摆放都顺着它们的长势来搭配,营造出一种错落有致的感觉,无论是雕像还是立柱,都恰到好处的掩映在绿云之下,其上攀附着几根青藤,仿佛它们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奥瑞尔站在一棵大树前,其枝叶铺天盖地,创造出一片斑驳的林荫。老乐师像是一名虔诚的信徒,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诗蔻蒂尽可能放轻脚步,但草叶的碎声还是提醒了他。他抬起头,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希莱瑟缇小姐,您来了。”他的声音略显激动。“嗯,凡提纳先生。”诗蔻蒂从背在背后的左手中唤出长笛,不知是不是错觉,笛子的手感温润了几分,仿佛它也有了生命力一样。“我们从笛子开始,管类,然后再到弦类,也许还有打击类,您似乎是计划在三年内就完成学习,是吗?”奥瑞尔问道。诗蔻蒂点点头,问道:“您是否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三年的时间只能称得上是学到个皮毛而已,也许皮毛也学不到,学艺不精只能是作为一个装点门面的假花而已。”“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我在见到他们时就会把他们轰出去,但您不一样,事实上,三年都算长的了哩!”奥瑞尔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古往今来,从来都是我们向她们求艺......”他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从那种略有些癫狂的状态里脱离之后,奥瑞尔便请诗蔻蒂随便演奏一曲,他来听一遍,好看看诗蔻蒂的水平如何。

“《林间小屋的主人》吧。”诗蔻蒂说道。奥瑞尔点点头,又对她说道:“您可以坐着,站着,倚在树上,怎样都行,只要您觉得舒适,脱掉鞋子都可以。”他说着,自己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背靠一根石柱,见到他这样,诗蔻蒂也不拘束着自己,直接坐在草坪上,草尖隔着丝袜,弄得她的小腿痒痒的。

作为一支和《致牧羊女》一样的抒情曲,《林间小屋的主人》整体更为平稳,没有繁多的变音,同时又有些许对比,也许是在模仿林间时有时无的风吧?不管怎样,林间的风向来是温和的,它们吹过树梢,带来不息的摇曳声,于是正酣睡在小床上的小屋主人被惊醒,她带着好奇看向窗外,林间那轻快的影子,是一只迷路的小鹿吗?她的心绪被勾起,驱使着她轻快地走出家门,在风中起舞,在细碎的光斑中起舞,在掩映着的空地中起舞。远处传来鸟鸣,短促而嘹亮。

一曲终了,然而奥瑞尔仍然低着头——他还没回过神来。等到他终于抬起头来时,诗蔻蒂正站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子看着他。“您觉得如何?”她问。

“不可思议。”凡提纳毫不吝惜赞叹之词,“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无可挑剔,对了,我记得里面有一段是双人同奏的,您一个人就把它演奏出来了!”

“啊,我没想到......”诗蔻蒂有些吃惊,“我还以为它本来就是一个人演奏出来的,就只好借助一下魔法,就像这样。”她托着长笛,引导引导气流从笛孔中流入,发出嘹亮的声音。“管乐器发音的本质是气柱的震动,要做到这点还有点难,不过我以前很认真的练过了。”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说:“人要喝水。”

然而奥瑞尔仿佛听到有人说他的名字被刻在了五宫圆桌的纪念石碑上一般,嘴长大到无可复加的程度。他看了看诗蔻蒂,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长笛,半晌,从嘴里说出来一句:“受教了。”

第一天的课程在数段小插曲中度过,对于诗蔻蒂而言,在一开始还挺好,但到后来就变得让她有些不自在了——周围不知道何时围了一群乐师,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每当她奏完一曲之后,他们总要强烈地鼓掌欢呼,这让她倍感羞耻,更加让她心乱的是,看他们那个意犹未尽的样子,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旁听的机会,他们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这说不定是好事。”浴室里,当她对爱莎说起今天的事情时,爱莎这样说道。诗蔻蒂坐在浴池里,背对着爱莎。“那就也请爱莎小姐感受一下被二十几号陌生人围观的感觉吧!而且明天大概会更多。”诗蔻蒂有些沮丧,双手轻轻拨弄着水,激起一圈圈波纹,它们在池边上回弹过来,形成交错的干涉波纹。“别这样想嘛,听众多说明您的水平好,而且听说您来的时候在路上也演奏过了吧?”爱莎揉着诗蔻蒂的肩膀。“那不一样.......而且我也......”诗蔻蒂有些拿不准自己的主意了。

“您可以好好想一想,对您来说,时间还长着呢。”爱莎站起身,又去打了一桶热水来,倒在水池里,顿时升腾起一片水雾。

这天她一共演奏了五首曲子,奥瑞尔也都认真听了,并做出评价,还同她交流了一些关于这些曲子的理解,以及对长笛这一乐器本身的看法。“它是古老的,是我们最早使用的乐器之一,到今天分化出几十种类型,还有好几大乐派啊!”奥瑞尔是这么说的。在诗蔻蒂走之前他交给了她一本《管乐之秘》,作者同样是那位学贯乐理和天文的阿莫斯。“好好把它看一遍,对增进理解有很大帮助。”这也为诗蔻蒂提供了打发时间的消遣活动。

从那天之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诗蔻蒂的活动逐渐变得规律:白天八点起床,吃完饭后便走路过去上课,权当作是锻炼身体路上还能买一袋炸肉走着吃。中午就在埃洛提宫里的餐厅吃饭,下午上到三点后坐马车回来,毕竟那个时候的太阳相当毒辣,饶是在埃洛提也有些受不了。回家后有信件便去回信,有其他活动便去参加,其余时间要么看书要么练乐器,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到街上去逛上一番。日子似乎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有时,她觉得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身也挺不错,最好是能让瑞秋也住过来。

八月一转眼就过去了。

埃洛提的天气转凉的很快,似乎才刚刚换下短装,就要穿上长袖了。在雾镇时,一件无袖长裙几乎可以应付一年接近四分之三的时间,她自然也没有多少换季的衣服。“那就在这边买几件吧?或者说去找个裁缝定做也行。”希维娅说道。于是在九月的第一天晚上,她们前往西大街买几件衣服。

“小姐觉得这件怎么样?”爱莎手里拿着一套带有细条纹的上衣。“看起来是那种画家会穿的衣服呢。”诗蔻蒂把它接过来,手指摩挲着它的面料,“挺柔软的,我去试一下。”她说着,在店员的指引下进了里间。

希维娅还在挑拣,和店员聊天,爱莎于是在店里缓缓踱步,顺着货架一件一件看过去。

“贝勒米小姐?”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叫她,她回过头,看见瓦尔汀穿着一身棕色礼服,几根......不对,他戴了一顶假发,把那光头遮住了,看着年轻了不少。

“还真的是你啊。”瓦尔汀笑道,“已经习惯了你穿女仆长裙的样子了,今天这身看着漂亮得不敢认,当然,以前也很漂亮。”

“十分感谢您的称赞。”爱莎微微红了脸,用手扯了一下裙摆,“这一身是希莱瑟缇女士给我挑的。”她指了指身上的针织衫。

“叫我?”希维娅结束了和店员的交谈,从爱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饶有兴趣地看着瓦尔汀,说道:“不错,有几分以前的气质了。”

“承蒙您的称赞。”瓦尔汀躬下身子。

“罗兰呢?”“罗兰先生的话......有点不太方便,而且还要请爱莎小姐同我去一趟,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希维娅捂着嘴笑着,她把这件事和以前的种种联系在一起,立刻知道罗兰想要干什么了,兴许是有点急眼了?瓦尔汀礼貌地低了下头道:“还请您不要声张啊。”“那怎么会?小辈们的事情就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不需要他人的掺和,不是吗?好了,爱莎,跟着瓦尔汀去吧。”她在爱莎肩膀上拍了两下,然而爱莎云里雾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那我......先换衣服?”“就穿这身!”希维娅强硬的推着她往外走,爱莎也只好向她道别,跟着瓦尔汀上马车去。

“有点意思,这算是要挑明了吗?”诗蔻蒂从一旁的架子后面走了出来,她早就换好衣服了,躲着听完了全程。“也许呢?有些时候这种情感相关的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希维娅说道,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以及很久以前的人。“他们两个的性格都挺好,要是以后能相伴的话也肯定是融洽的吧?”诗蔻蒂仍然在大放厥词,说着一些小孩子绝对不会说的话。希维娅一直看着她,抿了抿嘴,问道:“诗蔻蒂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或者说,喜欢怎么样的人呢?”“我吗?”

诗蔻蒂一时间有些呆滞,她的头脑中忽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她身着洁白的婚纱,手里捧着花团,安静地站在神像下,面前的通道上走来一个身穿礼服,看不清面容的家伙,她的耳朵里回荡着欢笑声和起哄声,那些声音来自她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然后她回过神,低下头不去看自己的母亲,轻声说:“我不知道。”

“这样吗。”希维娅点点头,牵起诗蔻蒂的手,“回去吧,已经结账了。”

店铺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回到家中,诗蔻蒂略感腹中空空,便拿了块奶油面包啃着。希维娅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偌大的房屋里面忽地就剩下她一个人,她现在有些觉得清冷空虚了。于是她上楼到房间里去,从抽屉里找出从雾镇寄来的信,重新再读一遍。这一遍看下来,似乎除了老格雷和梅丽莎,其他人的信都是雷梅黛丝代笔的。

楼下的风铃响了起来,接着是叩门声。

诗蔻蒂下楼时,爱莎已经用钥匙把门打开了,她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神色疲惫,见到诗蔻蒂,爱莎向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于是诗蔻蒂来到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托盘里的糕点,对着爱莎晃了晃。“爱莎小姐不尝尝吗?这个很好吃的。”她说着大咬了一口。“......好的。”爱莎拿起一块,然而并不把它放入口中,只是在手中端详。

“爱莎小姐。”诗蔻蒂低着头,不经意地说,“水已经烧好了,帮我洗洗头发吧。”她没有让爱莎回答,直接上楼去了。她在浴室门口脱掉衣服,里面水雾缭绕,她于是抱着膝盖坐在池中,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吱呀——”门扇被推开,爱莎围着条浴巾进来了。诗蔻蒂便往旁边挪了挪位置,拨了拨水,示意爱莎坐进来。爱莎愣了愣,慢慢的探身,浴巾被叠好放在池沿上。她先是伸出一只脚探进去,接着坐下来,水刚好漫过她的膝盖。

“能先帮我搓一下背吗?”诗蔻蒂缩进爱莎怀里,肌肤相触的感觉有些奇怪。她的神绪也不断向外飘,以至于知道爱莎的手覆上她的肩膀时,她才猛然惊醒过来。

“爱莎小姐?”她试探着问道,能感受到爱莎的呼吸扑在她脖颈上,“您今天跟席林先生去做什么了呢?是去找罗兰先生吗?”

“诗蔻蒂小姐看到了啊......”爱莎像是在叹气,她同时也在心里掂量,到底有没有必要把这些说给诗蔻蒂听,说到底,她并不认为诗蔻蒂能做那个开导她的人,但她还是斟酌着词句开口问道:“假如说,您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东西,原本它价格昂贵,现在则有人告诉您说可以免费把它给您,但周围会有一群人对您指指点点,您会怎么选呢?”

“是吗?这样一个比喻确实很适合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呢。”诗蔻蒂不咸不淡地说道,“那么——我才不管周围的人呢,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她说到后面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您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啊......”爱莎呼了口气,“那,虽然有些莽撞,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假如说,有本来就认识您的人很喜欢您,想和您再加深关系呢?”这几句话几乎揭示了一切:第一,罗兰确实向爱莎倾诉自己的真心了,这是好事;第二,爱莎也喜欢罗兰,就是有些犹豫不决,这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诗蔻蒂忽然有些头疼,她回想起在雾镇的那天晚上,有烟花的那天晚上,瑞秋朦胧着眼睛抱住她不想让她走,这两件事也有着相似之处。她于是直接了当的问:“爱莎小姐喜欢罗兰先生吗?”

本来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瞬间收紧用力又快速放松,爱莎支支吾吾地说着:“您......啊......我不知道喜不喜欢......”她的声音慢慢小下去。

“那好,我换个问法,要是哪天罗兰先生娶了一位小姐,您会祝罗兰先生幸福吗?”

“我当然......”爱莎张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会”这个词。虽然诗蔻蒂背对着她,但从她身上传出来的焦虑感是实打实的。“爱莎小姐为什么要犹豫呢?如果不喜欢的话,肯定就能去祝福他们了吧?”诗蔻蒂故意这样说着,言外之意相当清晰。

“这样啊......”诗蔻蒂隐约听见一声轻笑,也许是爱莎发出的,也许是从门外传来的。“那我确实是喜欢罗兰先生。”爱莎似乎鼓足了勇气。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让她有了种释然的感觉,但她又有些退缩:“可我们差别太大了......我只是罗兰先生招聘的女仆而已,也没有什么专长,就只会打扫家务——”她的话并未说完,诗蔻蒂直接打断了她:“爱莎小姐是觉得自己比那些富贵人家差吗?有哪家的小姐是像爱莎这样,懂得知识多,还能做实事的呢?再说,爱莎小姐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好,我要是罗兰先生,能被爱莎小姐喜欢上,绝对要去神殿里面拜谒呢!”面对诗蔻蒂这样的大肆夸赞,爱莎已经开始感到羞耻了。“诗蔻蒂小姐......您别说了......”她把诗蔻蒂又抱得紧了几分。

“嗯哼?”诗蔻蒂颇有些得意地晃荡起脑袋来,“那爱莎小姐打算怎么做呢?”她挣脱爱莎的怀抱。爱莎听见“哗啦”一声水响,诗蔻蒂已经站在地板上了。回头对着她眨了眨眼,诗蔻蒂便围上浴巾躲进房间里去。

爱莎怔怔地看向浴室门口,她捂住双眼,慢慢低下头,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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