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克丝来到城郊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今夜是晴朗夜，风絮城的上空万里无云，明星璀璨可见。
她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座山崖上的观景凉亭。在登上小山前，倪克丝就在山坡上看到了不少风絮城的居民，他们在草地上铺上毯子，三五成群地坐着，欢笑着交谈。
尤菲娅没在凉亭里。她坐在山崖旁的草地上，同样铺了一块垫子——大小刚好够两个人坐。
倪克丝扶着凉亭的柱子，看着少女白金色的背影，一时间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好在，尤菲娅帮她解决了这个困境。
“过来吧。”
尤菲娅头都没回，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坐在这里。”
“……是。”
倪克丝脱掉鞋子，裸足踏上草地，微微摆动的草尖，挠得她脚踝发痒。
她拢了拢裙身——尤菲娅给她准备的是一件长裙，完全是日常风格——坐到尤菲娅左边，刻意拉远了一点距离。
“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没、没有。”
尤菲娅冷冷地问，倪克丝赶紧回答。
她暗自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尤菲娅那侧靠了靠。
尤菲娅的身上真的有味道——除了甘菊花的香味，还有一股湿羽毛的气息，温和而柔软。
倪克丝用余光悄悄地打量尤菲娅，但后者在她坐下后，就一句话也没说。她粉色的左眼看着远处，冷淡的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见尤菲娅半天没搭理她，倪克丝只好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前方。
这座小山无疑是风絮城的高地。从这里眺望出去，刚好能俯瞰整个风絮城居民区的样貌。那些家家户户和街道的光点，组成了一片充满生机的海洋。
人们走上街道，欢呼雀跃、喧闹震天。
倪克丝想起来了。今夜是庆典的最后一次夜市。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眺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很漂亮，对吧？”
一片寂静中，尤菲娅开口道。
“在这里，孤单的感觉不复存在，因为风絮城里的所有人都将旅人视为许久未见的朋友；在这里，不会有无聊、枯燥，以及不安的死水，因为风絮城的美酒流成河川，音乐则永不停歇，四处都飘荡着鸟鸣和美丽姑娘的歌声；英俊的男孩前来呼唤时，姑娘绝不吝啬自己的魅力……”
她从一旁的灌木中折下一束小花的枝干，轻轻打着节拍，闭上眼睛，富有旋律地柔声轻唱道。
少女声音甜美，微微摇晃着身体，就像每个年轻的女孩一样，她们的歌声充满着天真和希望。
“很动听的曲子。”
倪克丝同样轻声说。
她都不知道，尤菲娅居然还有唱歌的天赋。
“这首曲子……”
“创作这首曲子的，是本地的吟游诗人。”
尤菲娅终于转过了脸。她看着倪克丝，微笑道。
“有很多人都说，风絮城是帝国、乃至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之一。
“而生活在这片幸运之地的居民，都把人生当作是一场永不止歇的宴会。
“每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都由美酒、歌唱与浪漫来总结；每一天都有节日、盛宴或其他庆祝活动，而且每一场都比前一场更加华丽——虽然这个说法夸张了点，不过，倒也差不到哪去。”
“……多少能感受到一些。”
倪克丝嘟囔道。
能为城庆日专门开五天庆典的，也就风絮城这一处了吧。
在人生的前半段，倪克丝唯一的愿望，就是寻找一处安身之所，好好地活着而已。
战乱，粉碎了太多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愿望；怀抱着天真愿景的人，最后都会被现实无情背叛。
至于这种梦一般的国度，只要想想就好了——即便是现在，在战乱中建立、相对稳定的帝国，实质上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尤菲娅用双手捧着脸，入迷地看着山下的点点灯光。
“倪克丝小姐，我有和你提起过吗？
“风絮城一年，有超过二十个节日。你能想象吗？
“而且有趣的是，作为这么繁华的一个城市，风絮城只有约五百名常驻的守卫。因为父亲大人始终认为，确保城市居民的生活质量，才是首要的。”
短暂的停顿后，尤菲娅续道。
“可惜的是，他想得太错了。
“真诚和友善不会换来和平，只会让人觉得软弱。
“想要保护好自己珍重的东西，就要有背弃它的勇气——倪克丝小姐，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
倪克丝诚实地回答道。
“我不会考虑立场和战略。我一直做的，只是遵照自己的直觉行事……为了活下去而已。”
“你是个宿命论者。”
“也许吧。我只会随机应变。”
“这就是暗杀者该有的素质，倪克丝小姐——随波逐流、应机而动。”
尤菲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戴在右眼的绒布眼罩。
“但我不能，倪克丝小姐。”
“身为领袖，必须要学会谋划，要学会说谎。
“要在欢欣时带给大家冷静，要在绝望时给予大家希望，要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前……”
她突然停下，直起身，抬头看向远处。
倪克丝奇怪地看着她，但很快，尤菲娅就再度开口了。
“烟花。”
“嗯？”
“第一次烟火大会，你没来得及看。”尤菲娅说，“正好，这次补上了。”
山坡之上，传来民众们响亮而持久的欢呼声。
没等倪克丝再说什么，这些声音以及爆炸声就自天边传来，盖过了她的话语。
数道流火窜上天空，闪亮的金红两色的火花，在夜幕之中绽放开来，把黑色的天空染成彩色。
烟花像一群金色的蜜蜂升向高空，化作彩色的星星飘落。少女们的瞳孔中，光芒如雨点流星般落下。
“很漂亮。”
半晌过后，倪克丝喃喃地说道。
尤菲娅一动不动。她粉色的瞳孔里彩光闪烁，却没法从中看出任何情绪。
“明天的闭幕典礼，你也出席。”
她冷不丁地说道。
倪克丝保持沉默。
对于尤菲娅喜欢突然下达命令的习惯，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心想，自己错过第一次致辞和烟火大会，不就是因为尤菲娅把她在街上强吻后整超载了吗？
“明天是很重要的一天。”见倪克丝不回答，尤菲娅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我希望，届时，你能全程聆听我的讲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牢牢地听进去。”
“我知道了。不过……”
“你想问‘为什么’吗？”
倪克丝诚实地点点头。
对于尤菲娅的命令，她其实只能遵守，根本不存在选择。
但这次，她从尤菲娅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语气。
——那便是“请求”。
“好啊。”女孩说，“我告诉你。”
尤菲娅转过自己的身体，坐起上半身。
然后，捧住倪克丝的脸，就把脑袋贴了过去。
“——”
自始至终，少女们的身影，还有天空，都被烟花的绚烂光芒所照亮。
一阵刺鼻的硫黄雨落到地上，那是最后一轮烟火的余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