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黄沙的风暴逐渐平息，但这座城市依旧笼罩在还未散开的黄沙之中。零星的枪炮声逐渐淡去，但战斗还远没有结束。沙暴后的魔力紊乱现象依旧持续，像极了这座城市正处于漩涡中心的状况，也像是徘徊于此，不肯离去的死神。
死亡还没有远离，它一直不紧不慢地在追赶这个国家，以及那些敢于斗争的人，等待他们迷茫、等待他们放弃。
肉眼不可见的高强度魔力乱流会干扰一切依靠魔力运作的机械。这种情况下，那些依靠科技的比军是不会主动出击的。他们再蠢，也不会蠢到丢掉唯一能够碾压自己的优势——游击队最不怕的便是在祖国的土地上赤裸裸地绞肉。
战斗才刚刚平息，街道上空无一人。想逃的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留下的都是无路可退的人，亦或是麻木等死的。街边的房屋窗户禁闭，没有窗户的则用报纸、废纸糊住来阻挡风沙。
巴穆赫一身便装，置身于还未落地的黄沙之中，独自快走于街道之上。打有补丁的防风大衣与有些年代的头巾将他裹得严实，老旧泛黄的风镜也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对黑色的不完整尖角。此番打扮，所有人都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索尔比亚人，一个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看不见未来的索尔比亚人。
“大叔，快回去吧！魔力乱流再大点都能伤人啦！”一位年轻的姑娘不忍看着这样一个人独自徘徊，打开窗户，劝说起巴穆赫。
“不要紧！这会乱流浓度还没到那个程度！谢谢小姑娘关心！”巴穆赫的声音中气十足，并没有姑娘想象中那样沙哑无力。
“大叔是要去哪啊？前面刚刚还在打仗，还很危险！”
“去……”巴穆赫停下脚步，透过老化的护目镜看向哪位年轻的姑娘，“去那些，为我们战斗的战士们那里！”
“大叔看着不像是游击队的人呐！”
“哈哈！”巴穆赫大声地笑了两下，“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哪还有什么像不像的！都不过是换了身衣服的索尔比亚人！”
话音刚落，巴穆赫便看到姑娘的家人将窗户关上，想必也是不想她与自己这个危险分子做过多接触，免得日后比军盘查。
谁也不知道游击队是否能打赢这场战争，也不知道明天家里是挂自己的，还是比涅滋坦的国旗。大家依靠着游击队这堵摇摇欲坠的危墙，却又人人自危，不想靠的太近，生怕被墙垮时掉落的砖头砸伤。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追求自由、平等这些高尚的事物，何况是如此极端的环境。有些时候，人对于生的渴望足够扭曲一个他的一切，只要是活着，走狗也好，蛆虫也罢，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站着死的觉悟的。
也罢，有些路只有等走开了、走宽了，才会有人跟着一起走。
巴穆赫不做停留，只给窗户后无数双夹杂着各种心思的眼睛留下一个并不怎么高大的背影后，便又消失在一片土黄色的迷茫之中。
忙乱的地下车库便是临时的前线医院，所有的伤员都会被运往这里进行治疗，或是迎接死亡。入口处也只是简单的垒了几个沙袋，连哨兵都没有一个。虽然忙乱，但除了医护人员之间的交流和医疗仪器工作的声音外，据点剩下的便是哀嚎与痛哭。
发电机不足以支持整个车库的负载，除了负责手术的区域亮度较高以外，其他的地方更多是依靠昏黄的临时发光水晶来充当光源。高浓度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横隔后的手术区里的哀嚎声从未停止，就像紧随其后的死亡。生命在这里化为伤亡报告里冰冷的数字，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在这里被无限拉近。
“您好，请问您见过一旅二团的二连长吗？”巴穆赫在昏暗里拦住了一缕白，向对方询问起方才临危受命的连长。按照报告，二团的全部伤员应该都在这个据点进行疗伤。
“我……不是很清楚，伤员的统计不是教会负责，我们只负责救治。”修女摇摇头后便离开。
巴穆赫看向四周一个个被尘土沾染的脸，有稚嫩的，也有沧桑的，有健全的，也有裹着沾血绷带的。他们倚靠着墙壁，盘坐在地板之上，发呆、整备、啜泣。但无一例外，与巴穆赫对上的视线，都是没有希望、没有生气的。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年龄的区别，没有身份的区别，没有性别的区别，有的只是死亡时间、死亡方式的区别。相比起活生生的人，他们更像是还没有死的活尸。
就这样一支部队，如果对防守严密的阵地发起冲锋，能打成什么样？能回来多少？回来的又是否能够再一次冲锋？
“你是谁？找我们连长有什么事？”正当巴穆赫不知从何找起时，一旁年轻的士兵起身询问起来意。
“我是司令部的巴穆赫，代拉希德司令来看望你们的。”摘掉护目镜，脱下头巾后，巴穆赫向这名士兵伸出右手，“小同志辛苦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司，司令部……”看着眼前比自己军衔高出不知道多少的巴穆赫，这名士兵一时间愣住了。
“不用慌张，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游击队的战士。”巴穆赫笑笑，为他整理起不整的军装，扶正军帽，扯直衣领，“瞧瞧，整理好了之后不就精神多了，这才是索尔比亚未来该有的样子啊。”
巴穆赫笑着拍了拍战士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许与期望。
“首、首长好！”反应过来的后者才后知后觉地立正，慌忙地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这一声首长，将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那是谁？”“好像是巴穆赫。”“那个带着人从石城突围的？”“是，和另一个军官一起来的。”
“你们的连长在哪里啊？”
“在——”
“司令部的人在这里干什么，战况这么悠闲了？”洪亮的声音将骚乱平息，借助昏暗的灯光，巴穆赫看清了对方。
“是二团团长啊，你好，咱们在司令部见过一面。”巴穆赫向对方伸出右手。
“举办葬礼是拉希德司令想出来的还是？”卡赞没有理睬。
虽然极力压制，但巴穆赫依旧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满。
“是我。我想让战士们好好休息一下。”将右手背回身后，巴穆赫平静地回应。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种时候举办葬礼，有什么用？打不下这座城市，建再多的墓碑有什么用？我的人不是说来这里搞这么一出的！我是来抵抗！来杀那些畜生的！敌人还没有被推出城市，我们哪来的时间搞这些？！”
“卡赞团长，你按照命令将那些牺牲的战士安置好了吗？”
“现在是搞这些的时候——”
“回答我的问题，士兵！”收起祥和的面容，巴穆赫的气势不再收敛，“司令部的命令，你作为士兵，有没有完成！作为游击队的士兵，你有没有完成上级交代的命令！你是一名游击队的团长，还是一个只晓得打打杀杀的莽夫！”
“我——”
“看看你周围带的兵，你就是这么做示范的？这么给他们做榜样的？你就是这么回应拉希德司令的信任的？”看向卡赞身后的士兵，巴穆赫继续发问。
“我……牺牲的人，都安置在西区那块空旷区域了。”周围战士的目光都聚集于此，卡赞的气势也随之消失。
“看看周围，”巴穆赫拉近与卡赞的距离，“看看这些战士，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继续战斗的勇气。”
环视一周，这些缠着绷带的士兵眼神里早已没有他初识时的那股生气。连续的战斗没能杀死他们的肉体，但也消磨了他们的灵魂。
为何而战？为死去的家人？为故乡的毁灭？还是为将死的祖国？自己能战斗到什么时候？还要战斗多久？
别说是普通的士兵，就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长久的迷茫与绝望先子弹一步击倒了他们的灵魂。看向周围的士兵，他知道，带着这样的他们再来一次冲锋，这支部队很大概率就会倒在冲锋的路上。
“还有三分之二的国土在敌人手里，还有上百座城镇要解放。士兵，我们的胜利还在北方一千多公里外的边境线那里。如果就以现在这个状态，走出玛兹拉沙北上，你觉得能走多远？十公里？一百公里？一千公里？面对敌人成建制的严密防线，你觉得能打下几座城市？一座？两座？十座？”
看向他的眼睛，巴穆赫继续发问：“如果现在不把他们的精神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你觉得带着他们再一次冲击敌方防守严密的阵地，胜算有多少？能回来的又有多少？能再次发动冲锋的概率又是多少？”
“我……”
“战况焦灼，这次也只是挡住了进攻，没有推进防线。我明白你焦急的心情，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巴穆赫的语气缓和起来，“但这是一场持久的战争，持久到不是一个月、一年、数年就能够结束，而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坚持到胜利的准备。”
“司令……你找的连长，死在了手术台上。”卡赞看向巴穆赫，战士沧桑的眼红了，“他到死都在问我，问我阵地是不是守住了，敌人是不是打跑了。“
“他问我，拉希德司令是不是知道了他守住了，他是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他是不是没有辜负司令的信任，是不是对得起连长的责任。”
卡赞低下头，用嘶哑的声音对抗着被悲伤死死卡住的情绪：“我和他说，他做得很好，他完完全全对得起二团二连的名誉。然后他又问我，问我未来，我们要怎么办，要怎么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卡赞迷茫了，在这场将要持续不知道多久的战争中迷茫了，在这场看不见胜利的战争里迷茫了。他看向巴穆赫，问出了那个大家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司令……我们该怎么办？”
“立正！”巴穆赫眼神坚定，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呵住了悲伤。
卡赞闻声立正，其他的伤兵也一起，用军人的本能将悲伤压制。
“我们先在思想上、精神上，做好准备。”巴穆赫看向卡赞，也看向他背后的众人，“做好准备后，希望自然就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