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暗沉,沉郁的风吹动渐渐消散的暗金灰烬,拂过男人的神色复杂的脸庞。还残有些许稚气的淡蓝眼眸望着那抹泛着淡金的淡灰色向天际边的落日余晖泻去,似是追念,似是哀悼,又似是告别。
男人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卷雪茄,用布满厚茧和疤痕的手指掏出一只精致的银剪子,细细的剪去前头后点燃,插在了面前微微隆起的土堆上。
嘴角艰涩地弯起些许弧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吞吐着呛人的烟雾深沉凝望远方的背影。多少次用坚实的臂膀阻拦下致命的刀光剑影,多少次在低谷之刻点燃希望的辉光,多少次义无反顾地孤身奔赴看似注定的死局。终结无数恶念的裂海开山的决意最终却是永远堕入了黑暗。
恍惚间,那最后的回眸,仿佛穿越至此,与他再次对上了眼神。
那是曾和他一同见证万千日月升落的人,最后却被那恶意沾染,侵蚀,朽烂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好梦,剩下的让我来结束吧……”男人似是对那缕逝去的风说到。
一侧的荒芜山丘上走下一个少女,垂手放下一束纯白的纸花,她对着男人凝望的方向肃然地深鞠一躬,轻声说到:“安息吧,愿你的灵魂不再漂泊,我的挚友。”
天际最后弥存的碎金逐渐沉沦下去,望见两道被它拖曳的背影远去,去向那片笼罩一切的晦暗之始。
“嘶哑的暗鸦呜咽
它在抱怨的情绪涨潮
不甘平静地撕咬
注视着,凝望着摇曳的月影
影是月落,是心的生长
蔓延自惨白的晦暗中
不愿沉沦,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亘古之初便矗立于诸生灵肉的彼岸
而迷惘是最大的罪主
染就了最深沉的白
沉郁化作最凛然的凌厉
悲悯的长矛穿刺了牠
掀起世间最为深邃的蚀风
多年以后又有崭新的灵魂误入
携着醉然的夏风的温润
被那抹暗灰染上
糜烂于心迹的惘然
那么最后
在遗忘与糜烂的幻灭之迹
究竟还能搁浅下多少残存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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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色下一片断壁颓垣,荒凉得仿佛一处死地,周遭寂静寥默,连风也好似静默于此。男人和少女走过一片不知何时便荒废的花园,其中满是枯萎的残碎花梗。花园的外门上挂了一串古朴的青铜风铃,突兀地无风而动,穿出的声音在空寂的空气里回荡,空灵而诡厄。远处的废弃屋舍里仿佛隐隐有幽蓝色的火焰浮动,如同不得安息的灵魂燃起的怨念。头顶的晦色天穹中有残影无声掠过,为这幅荒凉苍白的画面加上了一抹不详的暗色。
男人却只是握住身侧人的手,对面前的万千糜烂荒芜与诡厄幻异罔若未见,坚定地朝向某个方向迈步,前行。再多的尘世纷杂都再难入他眼他耳,他要赴一场盛大的葬礼,用手中的剑与盾为那亘古至今的无尽悲怆作结。
而被他紧握的那只手的主人却是将身侧的荒芜尽数敛入眼帘,面上隐隐有悲切的神色。曾有多少怀揣着无数生灵的希冀的人们曾先后纷至此处,只为寻求悲剧的终结,却湮没于那深沉的绝望。
再回此处,多少思绪零落,感慨万分。而仿佛须臾间,便又到了这条长途的终点。
那是一扇门,古朴而斑驳的浮雕满布,与蔓生其上的翠绿藤萝相称,孤单地矗立,而门缝里不时有缕缕暗色流出,一点点渗入门下的土壤里。门后是一道无法望穿的迷雾,散发着危险而诡异的气息。
男人轻柔地抚了抚门上的积下的厚重灰尘,将一直挂在脖间的挂坠取下。那挂坠是一枚剔透晶莹的暗紫水晶,在如水的月色下熠熠生辉。他缓缓将水晶嵌入到门扉上的一处缺口,暗金的细线自门扉上蔓延,在那紫色晶体上缠绕凝聚成一颗闪烁的六芒星,而后,那不知尘封了多少岁月的门缓缓洞开。
透过门扉望去,那是无尽的夜色,浓重而遥远,沉淀了无数日月。此刻命运的丝线被攥成团簇,而乱线的线头,遥遥引向门内外的两端。
“是一簇无从回头的荒流
苍翠的脉络
流光溢彩 晶光盈透
那是背向天光的温柔
纷繁着 飒沓奔涌
偶间地邂逅
久不开花的石头
用悠久来揉皱风化的外壳
于腐土之上播种春风
待它发芽 待它蔓生
待得石头灿灿成花
在柔水中缓缓融化
但有刻春晖将散 日暮将晚
万生灵肉间流浮的曦月糜烂
云影惨淡 星芒涣散
流水泻下半残的花瓣
倒映的霞光渐次墨染
那么终焉之刻
石头是否会自觉
心迹难遏的瀚海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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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暗之紫与赤阳之金在半空中碰撞交锋,在暗沉的天阙中溅起层层斑斓涟漪。不时还有圣洁的白光如萤火亮起,助燃了赤阳的辉光。此间沉淀了千年了的仿佛化不去的夜色也在这亘古之战前退却,天际呈现出一种灰蒙的色泽,如同末日将至。
不知持续了多久,有一瞬忽然金光大作,天际间如同点燃了一轮灼灼巨日,放出的光辉普照了灰蒙天色下每一处腐土,给此般死寂的大地笼上了希望和生色。暗紫闪动挣扎了片刻,但终究是湮灭在那轮浩浩烈阳下。金色的光辉缓缓下沉,降落在不知何时冒出绿意的大地上。在他漠然的面容前,矗立着一道漆黑的十字架,其上荆棘放肆地生长。荆棘深深地嵌入那道衣衫褴褛沧桑枯槁的身躯,使其如同殉道者般张开双臂。
男人的面容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随后的是一声苦涩的叹息。缓缓抬剑,剑锋没入面前人枯槁的身躯中,炽烈的金光自创口处盛放,燃尽了十字架上狰狞的荆棘。
仿佛是回光返照般,那沧桑空洞的瞳孔微微收缩,恍惚间荡漾起了情感的色彩。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上流泻出了些许释然与解脱,然而伴之的还有无奈和……惋惜。悲肃的神色不似最终迎来了漫长悲剧的终结,而像是品过一段铭心刻骨的苦涩后面对下一段无可抗拒的悲伤无可奈何的悲惋!
下一刻那束苍老的白发就在金光中化作细渺的尘,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暗色。自十字架的中心奔涌而出,仿佛积郁了的万千年月的孤苦,意欲倾覆世间的一切,如海的怨意于此凝聚!
错愕蔓延在男人的脸庞上,淡金的瞳孔微微颤动。而下一瞬那极赤的剑光便与暗色的十字架相碰。意想之中的的金戈交错之声并未响起,手迹传来的触感反而是一种厚重的吸引力。同时,吞没了剑光的十字架自其末端蔓生出了少许翠绿的颜色,好似是……荆棘的枝叶。
原来如此吗?原来一切都是谎言。原来这里从来都不是终点。苦涩满布了男人的面容,喉间微动,却又没能吐出丝毫言语。这已然是一出定局的悲剧,末路的主演难抑悲意,却又……无法抵抗。
也罢,至少这次,不再是孤身死在漫无意义的长夜,无人知亦无人觉,孤寡伶仃。至少这世,得到的已经弥足珍重,不再是万千所望所见都如流沙无从驻留指尖。眼前身后的这些那些,都已在自己的记忆里落种生根发芽成花,都值得自己用生命的花火去为其的賡续再添一笔。
他缓缓触碰那座十字架,任由它贪婪地吞噬自己那炽热的温度。晦暗的怨意逐渐停流,翠色缓慢生长,他的双足离地,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耳迹传来无数苦痛的悲鸣与嘶号,那是整个世界的哀嚎,不住地腐蚀着炽热的心跳。
只是可惜了,又失约了啊……还是没能陪她到最后。意识涣散之际,那张笑靥携着清浅的花香,如化冻冬冰的将春之风,掠过男人的心头,萦绕回环,浸沐了身躯渐寒的温度。
……只是怎么……原已模糊的视线再度凝聚,灵魂如同出窍立于侧畔,窥见的场景是那熟悉的身影轻轻拥吻自己缚于受罪的荆棘十字的躯体。她那圣洁的面容微露笑意,温润的柔夷抚平了面前人的碎发,用她那一贯温切的声音缓缓说道:“真是过分啊,又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吗?”语气里却非是埋怨,而是难抑的心疼。“你已经很累了,这份伤痛,便让我替你背负吧。”
心际隐隐地骚动着,不安汹涌。他望着那秀美的面容,欲开口呼喊却发觉冷寂的空气并不随自己的意愿流动。身躯囿于腐朽的十字架之上,被拖入难醒的沉眠,只有不知为何出窍的魂灵见证这余下的终幕。
她划破右手指尖,血色缓缓渗出,却没有垂然坠落,而是向半空中漫溯而去。她以指为笔,在灰沉的天色中播撒流动的红线。一丝一缕蔓延,随着她温柔的视线流向负下众生罪孽的他。
“如果可以,忘却这所有吧,我知道你一直想逃离这莫名背负的一切,但又不愿撇下你这些年遭遇的一切。”
男人感觉意识渐渐模糊,身躯有温暖的细流汇入。他的视线涣散,朦胧间看见身前人的头发缓缓渲染上邪性的紫。
“或许我们都该活的自私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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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搅动着
沉闷的枝丫,在一阵阵春雨里”(托马斯.艾略特《荒原》原句)
她遥望着昏沉的暮色,忽的想起着这几句诗。
此刻无边的夜色正从地平线的末端慢慢涌来,带回她永难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