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
一
这个偏远星系里最大的居民点寒宵驿像一个巨大的银灰色金属蘑菇，漂浮在户夔星球比天空尽头还要远的地方。它在大气层以外的几百千米，靠近行星的太空轨道上。它以12个标准时的自转周期绕着星球旋转。
寒宵驿本来是一个浮垒，是若干个世纪之前掌管这个银河的天命联邦的产物。
浮垒是天命联邦工业部在战争后期开发的一种装甲太空站，作为太空战舰的停靠基地和飞船的起落基地以及保护特定目标的攻防兼备的武器。
浮垒依据不同的级别，直径从500米到5千米不等。一般尺寸的浮垒直径小于1千米，而在银河系平面星图上的西北部星域和北部星域西段构建星际防线的特级浮垒直径达到5千米 。
寒宵驿就是这样一个特级浮垒。当然那些遥远的战斗故事已经成了历史书上压缩着的全息信息包，寒宵驿也被用作一个太空城，强化的合金穹顶外壳下面现在居住着七万居民。
和这个鼓囊囊的金属巨物比起来，欧阳昀的飞船“初曦”号就显得像一条小鱼之于巨鲸了。
欧阳昀驾驶着飞船从这头“巨鲸”的“口”中穿入其腹，在浮垒第三十二层的飞船停靠场停下来。她搭乘着电梯一路向下，迅速掠过数十层，目光没有在那些街道、商业场所和公园上过多停留，因为那些地方都没有她要找的人。
浮垒和由浮垒改造而成的太空城是一种“有序”的象征。这座太空城本身的起源就是在许多个世纪以前为了对抗那些给银河系各地的居民带来无序和毁灭的入侵者而建设的浮垒，在它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也让好几万人至少安居乐业地生活在了其中。
欧阳昀从历史书上了解过：特级浮垒装配有强大的力场投射器，数以万计的特级浮垒作为星垣的节点和哨所，其投射的力场连接起了长达1万光年的星垣防线。敌方的舰队如果想要冲破它，将会被力场阻拦；如果再想强行突入，战舰可能会在巨力的作用下解体。
这道防线本身就是一种捍卫“有序”的力量。如果没有它，二十个世纪以前，出现在银河系平面星图边缘地带的神秘敌人可能早就把银河系靠近中心的星域蹂躏了。
这道防御敌人向核心星域突进的防线耗费联邦财政部大量的财力进行部署维护。联邦解体之后，遍布银河的浮垒中，许多被拆解回收，一些被作为集群太空城和工业场所，一些被开发为旅游景点、纪念馆和娱乐场所。
寒宵驿也算是完成了它的使命，仅有为了纪念那段作为当年“星垣防线组成部分的军事驿站”岁月的名字流传了下来。
户夔星球本身的环境对于最顽强的人类来说也极其恶劣。这个星球所在的恒星系位于外悬臂的中部，户夔星球则是它唯一的行星。它距离恒星的近日点也有17个天文单位。虽然它是岩石行星，但是体积和重力很大，人类在上面难以正常行走。其表面很多地方覆盖着“冰川”，这些“冰”是由固态的氧形成的。
也就难怪大约一千九百个标准年之前，人类移居到这个星系的时候，会改造现成的浮垒当成定居点。寒宵驿中可以调节的重力场可以产生适合人类的标准重力，更不用说它的气候调节系统可以让城里四季如春。
不过欧阳昀没有什么心思去仔细欣赏城市的景色。她搭乘着电梯迅速下降到了浮垒城市的最底端，这里是一个倒圆锥形的尖，向下（也就是指向行星的方向）伸进太空几百米。
电梯在圆锥体的下部停了下来。刚巧电梯门打开之后正对着一面有点反射效果的金属墙，欧阳昀走出电梯之后就对着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身为一个星际侠客，她习惯于游走星海风餐露宿，对外貌并不如何地在意。但是她要见的人确实有些特殊，自己也颇为尊敬她，是一个和她自己的性格甚至是某些经历都颇有些像的人。
这个人在她没出生的很多年之前，就在星海上闻名了。
二
沈博士在太空城圆锥体下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说是“一个”房间，实际上这里就几乎等于说是她的整个家。
欧阳昀按响了门铃，一个圆脑袋的管家机器人开了门。
这个房间或者说家非常简朴。四面白墙，正对着门的墙那里放着一张床。欧阳昀站在门口，她左手边的墙上是一个电子屏，屏幕两侧是两个书架；右手边靠墙的地方则是两张靠背椅，屋子中间是一张聚合物材料的桌子，看起来是既能当书桌又能当餐桌的那种，桌上还有几张压缩全息书。
其中的一张靠背椅上就坐着沈珍。沈博士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头发微微有些打卷，束成一个短马尾辫。她穿着灰白色的大衣，衣服有些发皱了。
“沈博士好。”欧阳昀和她打了招呼。
这个年月里，很多东西和它们被人类赋予的价值观念或者意义都已经更易甚至是消失了。但是对于科学技术从业人员的敬重似乎从未改变过，这或许是来自联邦时代的精神遗产吧。
天命联邦在千年的时间里，依靠科学家委员会和科技行会组成的管理机构运作着，把成百上千个相距甚远的主要的人类移民星系集合成一个整体。理性和科学的和平精神推动着社会进步和技术发展。
很多有用的技术，像可调控的人工重力场、大型电磁防护盾、完善的赛博义体植入、意识转移、依托于细胞全能分化的人体医疗重塑等，都是在这个时期得到真正的完善，并且被天命联邦的管理机构推广到银河系的各个人居行星、卫星、小行星带或者太空城，来为人们提供福祉。
直到那场绵延几个世纪的战争最终拖垮了联邦。
现今论及战争起源的历史资料经常含糊不清，欧阳昀和很多人一样，怀疑当时很多重要的资料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战火中灭失。
现在银河系公认的那段历史的梗概是：一种奇特的智能生命体似乎是从银河系的边缘突破空间而来，甚至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宇宙。它们似乎具有控制并同化人类思维和身体的能力。它们和被它们同化的人类引发了断断续续持续数个世纪的对银河人类文明的侵袭。虽然巨大的星垣防线在建立后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护了银河系的若干世界，但是银河系外围的战火还是让管理着整个银河系人类各世界的联邦疲于奔命。
若干世纪没有战争的人类一开始很是被动。但是随着进入战争状态年深日久，这个银河的社会中一种足以和“和平理性与有序地进步”的精神抗衡的思维，是一种“依靠兵器技术和武力保持自身安稳”的思维。
最终，战乱止息，但是天命联邦也在经年累月的星际战火中耗尽了自身的财政力量，走向瓦解。新崛起的是几大掌握有兵器技术和武力的组织。
这些组织不是军事集团。事实上那种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官兵士卒、巨舰大炮的军事体系已经在这个银河系中几乎消失了。从保留下来的史料可知，人们对于军事和政治上的权威产生了极其不信任和畏惧、排斥的感觉。与之一并成为历史概念的，或许还有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行为乃至“战争”这个词确切所指的事物。
那场延续几个世纪的大战成为了这个银河系里面大规模战争的绝响，对后人来说大概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而新产生的组织构成的体系或许用一个来自于“某个古远时代”的文学作品的词汇来形容更为合适，那就是“武林”，尽管这些故事里面描绘的某种对人类母星上特定地区历史上侠客势力的想象实际上不曾发生过。
反而是现在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星际武侠时代”。
不过银河系的核心星域还是有由科学家组织管理的一些星际……组织？政权？
或许很难用一些古代的词汇来形容现在银河系的大部分势力属于什么类型，就像甲骨文和楔形文字里面也没有关于商业集团和选票与代议制的词汇一样。
沈珍看样子是刚从埋首的书本中回到现实世界。
“抱歉，刚才我在核对一些资料的准确性。”沈珍笑了笑。
“啊，博士……”欧阳昀并不能说善于言辞，她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述内心的感受，也许应该抱歉的是自己？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因为一种“感受”便来寻访这个有些名气的学者呢？虽然欧阳昀从沈珍为人所知的经历来看，她和自己一样并不怎么在乎名气（毕竟是会让人烦恼的东西），否则她到现在恐怕还在银河系星图的东部星域最负盛名的学府担任教职呢。
“博士，您肯定了解人择原理吧。”欧阳昀问沈珍。
沈珍是著名的天体生物学家，对外星生物和各星球的生态系统均有研究。她说：“你是说 ，因为人类存在才能解释宇宙的各种特性，包括那些看起来是巧合的特性？”
“包括，我们为什么没有在这个宇宙里面接触到和我们更加类似而并非人类的智慧生物，或者说没有见到和我们起源不同但是同样有着文明的外星人。”欧阳昀点点头，补充道。
“的确 。过去的几千年里面，我们已经发现了很多的有认知能力的外星生物，像是希陲星球的蟹象、青丘星球的九尾和易海星球的一些海兽，但是并没有什么生物能发展到人类的智慧和文明水平。可能它们根本就不需要这样。我们的智慧和文明，甚至是我们能够理解宇宙的能力可能本来就是意外。因为有了我们这样的生物，我们才会以为宇宙里在所谓正常状态下应该有更多类似我们的生物或者没有什么类似我们的生物。”
“我在想，人类的智慧和文明本身就是一种负担？”欧阳昀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会想，人类的所谓文明，不过是一厢情愿，是建立在不平等上面的。古代的考古学家曾经把出现复杂化的社会视为文明的体现，但是我觉得或许它单纯是叫做社会的复杂化更准确，很多情况下它本身带来的是基于压迫的秩序和建立在不平等上的物质财富积累。
“我们或许实际上在很长时间里的生活和海鞘相比并没有更优越。”沈珍继续说。
“海鞘是退化掉大脑的脊索动物，恐怕不会用各种方式压迫同类。可能智慧本身就是负担，让人走上了一条需要更大力气才能改变的发展道路。我们花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最后终于可以说是没有了名义上的国家、军队和很多需要权力维系的机构，但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人类现在还是很难说得上真正平等。
欧阳昀点点头。“智慧或者说复杂的思维能力，作为负担，和我在那个发光气体云感受的情况很相似……”
“气体云？”沈珍说，“你是说057631流光体？”
“没错。博士，我在那个地方打败了海盗，但是……”欧阳昀叹气道，“我感觉很不好。”
“而且，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您。”
三
这个银河系本来没有侠客，需要侠客的人多了，也便有了侠客。
联邦历1300年，几大颇有势力的武林派系在央洛星球签订《央洛条约》，标志着天命联邦在法律意义上不复存在，该年亦为银河历元年。各自统御一方的武林势力逐步崛起。此后的很长时间都被认为是星际侠客大显其能的时代，因为这个时候的银河系并不太平。
各路星际海盗和星匪在几世纪的大战后的很多被破坏的社会上出现，并且经常试图控制星际贸易路线和交通要冲。
由于成建制的星际军队已经消失（况且新的星际势力也没有能力维系和供养它们），雇佣的武人成为了维系星际和平的重要力量。这些人类似于星际上的“镖客”，利用战争年代从民用技术发展起来的各种武器和同样不容小觑的星际劫掠者们抗衡，保护星际的行商和旅客们平安。
但是即使这样的镖客个体也是属于某种秩序的，广袤的银河深空中还游荡着既不放松自己沉沦于恶行也不让自己服从于某种秩序的人。
这些人是星际的游侠。欧阳昀就是这样的人之中的一个个体。这些人和她一样，往往是为了复仇或者别的无关乎利益计算的原因而投入到恒星的光芒与太空的幽暗之间。他们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可能是太空港的搬运工、某星球农场上的农业技术员或者是某个技校的讲师，他们是普通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什么英雄。
他们就像是一种在银河系里面非常常见的天体——因为被红矮星潮汐锁定而产生向阳面和背阴面的行星。行星炎热的光明和刺骨的黑暗之间是温度足以让液态水存在的宜居带。这种介于二元之间的灰色地带让欧阳昀感觉到了某种舒适。
就像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虽然她还年轻。这是一种遗传性的黑素细胞酪氨酸酶丧失。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外貌很“特别”，因为银河系里面还有至少好几亿人和她一样有着遗传的天生浅灰色头发，就像有很多人是左利手，很多人没有耳垂，很多来自“不那么标准”重力的行星的人长得高一些或者矮一些一样。
无论天生与否，这个时代，银河系里面没有什么是“常规”“标准”的，除了人类从母星沿袭的“标准年”“标准日”“标准时”之类这样便于参考的计量单位，但是它们很多情况下在人居行星或者卫星的当地历法下面也没有实际用途。
欧阳昀记得，她小时候在家乡的星球上，有一个邻居大伯的左手是一只义体机械手，连仿真皮肤也没有覆盖上，精巧的机械零件就露在外面。他“按理说”可以装一只有仿真皮肤的机械手，或者用干细胞分化培育的一只再造手装上去。可是他说，他就是喜欢这样的露出零件的机械手，有一种复古的感觉。
同样“复古”的还有星际海盗们。说叫“海”盗，不过是把人类母星航海的一些劫掠者群体的称呼用在他们上面。虽然很久以前有组织的星际军队可以进入海盗藏身的偏远行星和小行星带去围剿他们或者招抚他们，但是几千年里面这些强取豪夺的人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不过是有群体规模大小的变化而已。
有些人甚至悲观地觉得：太空如此广大，连光都要花费数以年计的时间穿越，即使是人类早已进入超空间航行时代的现在也未能全面探索它，这些海盗也总有地方藏匿。同时，只要人类存在“智慧”，则人性中的阴暗一面总有可能被某种方式激发出来，那像这些海盗一样的家伙还会不断出现。
欧阳昀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女，在靠近核心星域的维星球上面居住。
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维星球的人在赤道上建立了几乎环绕星球一圈（3万多千米）的、由若干工业区和居民区组成的行星轨道环。这个轨道环在各大人居行星里面都堪称是一种奇景。它分为60个区。每区是不同的相对独立的建筑群，约500多千米长，宽约5千米。依靠货运飞船和太空电梯运送物资。
维星地表有很多老城区和自然公园与保护区。欧阳昀的家就在一个自然公园附近，是老城区外围的一部分。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暑假。许多个夏天的傍晚，在家的她会待在家门前的小院子里，听着有一只机械手的邻居大伯聊一些养花的事情，看着晚间开放的白色花朵，闻着它们的馨香，看着一些轻巧的八翅夜蛾也寻香翩然而至，扑闪着带有荧光鳞粉的紫绿相间的翅膀。
而在那天空尽头，比任何云彩离地都更远得多的地方，是环绕赤道的巨大太空建筑。
用地面上人类的仰视视角看，行星轨道环是横贯天空的巨大的带状金属太空建筑，比夜空中遥远的银河更加真切，夜里甚至可以看到上面星星点点闪耀的黄色和白色的灯光，以及巨大的像是管道和金属架的结构。欧阳昀的母亲是一个工人，她就在其中的某个区工作。
每周第四个日落时分的傍晚，欧阳昀会盼着延伸到高天之上的太空电梯降落，把她的至亲带到地面。母亲那个时候就会带给她一些从工厂区的商店买的东西，可能是厂区工业机械的纪念模型或者是关于星际工业生产的知识普及手册。然后她们就会在家附近的小餐馆一起享受一下对这个小家庭很是珍贵的周末晚餐。
欧阳昀的父亲回来的频率更低。因为他要去的地方经常更远，他是一个星际行商。但是在那次袭击之后的很多年，欧阳昀才明白他有另外一个身份。
也是在天空尽头之外好几万光年的一个行星附近，她的命运遭受到了巨大的转变。
如果只是运输小宗或者价值不那么高的货物，那欧阳昀的父亲按理说不太可能专门成为海盗的目标。但是那一次应该是蓄谋已久。
那是欧阳昀十六岁的时候，假期里她决定和父亲一起参与一次星际货物运输，也是她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的一部分。
在星际运输路线上，银河系平面星图西南部的某个星系，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些海盗们驾驶着小型飞船，成群追逐着欧阳昀父女二人的飞船。海盗的飞船向货运飞船的侧后部开火，炸毁了飞船侧翼的一部分。欧阳昀的父亲正要操控飞船的能量枪进行反击，海盗船又一次开火，货运飞船后方火花四溅，引擎彻底毁了。连接船体后部金属货箱的电磁固定装置被毁坏，金属货箱飘到了太空中，被海盗得到了。飞船则失去控制，坠落到一个行星的表面。二人被迫在这个荒野星球上生存了一段时间。
欧阳昀的父亲受了很严重的伤，最终没有撑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当附近最近的人居太空城的救援船队收到欧阳昀借助飞船上还能用的超波广播装置发出的求救信号，并且派了救援船抵达那个人类不曾移居的星球时，失去父亲的欧阳昀没有流泪。眼泪也许早就出不来了。
她的内心里有一种东西开始增长。就像是家乡星球的螳螂兽的坚硬甲壳，在成长过程中覆盖了它们的几乎整个身体。与此同时，它们的前爪会逐渐长成锋利的刀刃。
欧阳昀和母亲获得的慰问，还有掌管维星与其行星轨道环的“大维工业”集团的补助，对欧阳昀来说已经没有她心里的念头更有意义。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定了自己也要成为星际游侠。
接下来的几年，她离开学校，学习了各种武器的使用技巧。她把父亲用过的货运飞船进行了改装，特别是在两翼安装了重型的能量脉冲枪，一枪就足以把小型的海盗船变成一团爆炸火花。
这艘飞船被她命名为“初曦”号。在数年里，她驾驶着它，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不同星球的大气层进入深空，抽丝剥茧一般地深入银河的那些更黑暗的关系网。终于，她在前不久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海盗窝点。
那是宇宙中的一团发光气体，或许实际上应该叫等离子体，位于银河系星图的外悬臂的几乎最外侧位置。其所处之偏远，以至于它虽然庞大，欧阳昀查询过的最全面的银河系天文指南对它的介绍却也只能说是只言片语。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已经探明的宜居星系。欧阳昀记得一个数据，这团流光体的长度估计约有10光年。
欧阳昀想不到这个地方还能藏身有海盗。但是她确实跟踪了一艘从老式货运船改装而成的大型海盗船，那艘船向着这团发光的气体内部飞去。
同时“初曦”号的环境能量探测装置把结果输出到她眼前的信息面板上。这个地方的空间，能量水平非常高。就像沈珍所说，这团流光体在星际指南上被简单地给了一个编号。指南上还提及到：从以前一些无人深空探测船探测到的引力变化情况来看，它中心或许有一个黑洞，而且很可能居然是时有时无的，很奇怪。
海盗们不至于傻到自己去送死，虽然欧阳昀觉得恶贯满盈的他们确实应该被吸进黑洞。
“初曦”号像一只暗夜的猫头鹰一样悄然降落在海盗船那灰褐色的船体装甲上部。她开启了船体下部的电磁吸附器，让自己的飞船抓住了那浑然不觉的巨大猎物。
欧阳昀像一只等待出击的猛禽，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她的“羽毛”是一套动力装甲，依靠固体氢能量块提供动力。这是一套从“大维工业”的安保卫队淘汰下来的灰色旧动力装甲，附带有防护面罩和氧存储器，可以让她在真空之中活动。这套动力装甲是她在星际旧物交易网络上买的，她自己还加以改装，加装了一个可以形成小尺度护盾的发生器，可以抵御海盗们有可能对她发出的能量武器的轰击。
欧阳昀穿好了全副武装的动力装甲，腰间也挂着一把利器。光刃。
光刃类似于遥远时代的一部非常流行的太空歌剧系列电影中的一种武器“光剑”，也具有金属手柄和可以伸长的等离子体刃，但是这种刃和那部系列电影中的武器不一样，是具有一个浅弧度的，看起来更像是一把长刀而非剑。当这种等离子体刃开启的时候，刀柄内部的力场发生器会形成一个场，把刀刃的长度控制在60厘米。
她打开飞船驾驶舱，短暂地跃入太空之中。随即，动力装甲靴子上的电磁吸附器让她在海盗船顶部的金属装甲外壳上。
她打开了光刃的开关，用等离子体的刃在海盗船上切出一个大洞，进入其中。
由于海盗船内部的空气是“标准”大气压，船体被切了一个口子之后，大量的空气向外太空涌出。但是欧阳昀凭借着有吸附功能的靴子，得以不受干扰地沿着海盗船内部的狭长走廊状舱体前进。
海盗船内部瞬间警报声大作。
欧阳昀的光刃点亮了海盗船内部的空间。这把利刃还拥有的强大能量甚至可以使得空间发生局部暂时折叠，因此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破空刀”。
四
“我也不想这样……”欧阳昀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到现在了，人类还是在太空中彼此伤害……”
这艘海盗船上的船长是一个中年的男人。他的光头反射着弦窗外太空中的流光体的光芒。一只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义体电子眼，一只手也是机械的。那模样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欧阳昀小时候的那个邻居大伯而非一个凶神恶煞的太空海盗头子。
整艘船的海盗不是已经被年轻的星际侠客砍翻或者被吸入太空就是已经吓破了胆。
“你是一个侠客，复仇的。我们是海盗，杀人越货，只想搞钱。我们这个宇宙的人类的先辈们不也是为了逃避财团统治的地球社会而进入这个宇宙的吗，花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还得是屈从于某种秩序吗……”海盗头子说。
“我们都是秩序的越轨者，这个宇宙的人类都是。要不然，没有当年载着先民逃离地球并且意外打开时空通路来到这个宇宙的那艘载人星舰，我们恐怕现在还会在地球上，被大财团那些人统治一代又一代。”欧阳昀接了话茬。
“据说那个大财团已经完了，被推翻了。”海盗头子说。
“我们前些日子在这个黑洞开启的时候接受到了某种通讯信号，可能是来自地球所在的那个宇宙。”他补充道。
“那地球现在什么样了？”欧阳昀问。
“谁知道？我们正要等着过去呢。”海盗头子说。
“过去？你们怎么过去？”
“我们的船正在驶向那个黑洞所在的位置，根据我搜集的一些引力变化的过往数据过往判断，它有可能在近期开启。指南上面说这团等离子体中间可能有个黑洞，但是，我判断，它根本不是黑洞，而是生物打的洞，定期会出现。”海盗头子说。“就像仓鼠喜欢在固定的地方存粮一样，有一种生物也喜欢在太空的局部地区打洞，让时空定期短暂地局部折叠，这是它们在空间中的移动方式。”
“生物？”欧阳昀感到很奇怪，“什么生物会在这里，这种太空环境？”
“船外面的流光体是生物。等离子体生物。”海盗出人意料地像讲课一样说起来，“等离子体的粒子有可能在一定的条件下形成类似DNA的双螺旋结构它们结合太空中的尘埃不断增长。”
“一般这样的生物在宇宙里比较罕见，至少可以说种群密度比较低。但是在这里是一个例外。
“这个发光气体云，实际上是一大群这种等离子体生物。就像是一群鱼。”他说。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孩子，”海盗笑了笑，“我曾经是一个天体生物学家，在银河星图东部星域的著名学府霁上学宫任教。可是我越来越受不了那里的氛围，干什么事都得看你有多少学术贡献，有什么研究成果，发了多少文章。”
“我想自由自在地活在群星之间，像这些流光体生物一样。”他凄然一笑。
“那你为什么要当海盗，剥夺别人的自由乃至生命？”
“你觉得那些等离子体生物与世无争吗？”海盗反问。
“它们之所以能生长，是因为不断吸纳宇宙的尘埃来构建自身。”他自己给自己解答，又好像在对着作为他听众的游侠少女讲课。
“它们能够运动，是因为有了能量供它们折叠空间。可是能量不可能凭空产生，它从哪里来呢？况且是强大到足以折叠甚至撕裂空间的能量。”
“它们的能量来源是毁灭别的宇宙。我们所处的宇宙是许许多多的平行宇宙中的一个，还有许多小尺度上的的宇宙在不断地产生，就像烧开水时不断冒出的泡。
“有些人认为这些小宇宙假以时日有可能会膨胀成我们现在所处的宇宙的规模，甚至有可能诞生像你我一样有理解能力的生命。因此有人叫它们宇宙卵。
“而流光体生命就是通过毁灭这些宇宙卵获得能量以进行时空折跃运动的，它们甚至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时间穿越；或者在不同的宇宙之间跃迁，就像青蛙跳到不同的水塘。
“甚至有可能，最早搭载着人类先民来到我们所处的宇宙的那艘星舰也是进入了一个被等离子体生物打穿的跨越两个宇宙的洞，然后那个洞又封闭了，也就有了我们现在这些人在这里繁衍生息。”
欧阳昀看了看手中的光刃。事实上它根本不是用等离子体的刃去切削物体，因为刃是被力场封闭起来的，不可能产生实质性的伤害。而光刃的威力实际上来自于它对空间的折叠本身。
“你手中的光刃也是这样的等离子体生命，用力场封闭起来，像鱼养在鱼缸。你用它夺走了我的好几个手下人的生命。”海盗头子说。
欧阳昀的光刃仍然在发光。它之前的每一次劈砍，都在厘米级的尺度上用巨大的能量劈开空间，背后提供能量的是一个又一因此被消灭在萌芽状态的小宇宙，如果它们假以时日，这些宇宙里或许可以孕育像人类一样有思考能力的生命体……
欧阳昀的心里感到一阵撕裂。她深呼吸了一下。
“你吃东西吗？”她反问。
“我又不饿。”海盗说。
“我是说，你吃的任何有机物多多少少还是来自于生命物质的奉献，就算是人工合成淀粉或者用酵母菌加工成食品也是。”她说。
“是，我们活着会毁灭别的生命体，让人不安。但是我和你们海盗不一样，不会把掠夺、破坏视为理所当然。”
“我说过了，我不想这样。”她把光刃的开关关了，把它挂回腰带上的电磁铁挂钩上。
海盗头子脸色煞白，在刚才的混战当中，海盗们没有来得及开启舰船上的封闭力场防止空气大量逃逸。一场战斗下来，海盗船内部的气压已经降低到了和地球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气压差不多了。欧阳昀因为戴着供氧面具，没有受到影响，海盗们可是吃尽了苦头。他这时候想起来这个事情，按下了舰桥上控制台上面的一个按钮，海盗船内部的空气才没有继续泄露。
“你想杀我的话可以。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的师妹带个话，就是那个沈珍博士，你可能知道她。”海盗头子一笑，“她和我一样是不喜欢霁上学宫那种压抑氛围的人，所以也离开了。她现在在寒宵驿底下住着。我觉得你也有点像她，那个执拗劲儿。”
“我相信她，她是一个好人，不像我。”海盗的电子眼闪动着绿光，“告诉她，057631流光体是人类目前发现的最大的等离子体生物集群。而且这个位置的时空通路可能要打开了，她愿意的话可以也来这里尝试和地球联络。”
说话间，舷窗外的流光体的光芒似乎愈发强烈了。
船体内部的仪表灯光黯然熄灭，显然飞船的动力系统受到了严重影响。那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个所谓的“黑洞”或者说是等离子体生物打的洞又要在这附近再现了。
“你的父亲，”海盗头子说，“我很抱歉我的手下害死了他。”
欧阳昀盯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
“我是想让他们夺走他给天光星系精密仪器集团运送的一些原料和研究资料。
天光星系距离这里一千二百光年，是银河系星图西南部一个比较重要的科研仪器制造场所。
“我猜到了，你认识我爸。”欧阳昀冷冰冰地说，显得毫不意外。
“我和他是旧相识。他的行商身份是一方面，其实另一方面他是那个精密仪器集团的兼任星际探测师，我刚才和你说的关于这群等离子体生物的猜测也是他根据一些探测结果先提出的。有了他的这些资料，我现在才能摸索着找到这里。”海盗说。
“那，你和你的这一船手下还是掉到洞里去吧。”欧阳昀冷冷地说。
她和博士说了这些事。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游侠少女像是在喃喃自语，“也许按照侠客快意恩仇的标准来说也不是。我在最后还是放了那个海盗头子一马，想到他是您的师兄。”
“宇宙帮我做了剩下的事情。”她说，“时空通路开启的时候能量和引力的变化很大，他们似乎是低估了这种变化的威力对海盗船的影响。”
“那艘老旧的海盗船在我离开之后不久就受了影响，动力系统和能量供应系统完全报废。我最后看到海盗船可以说是无助地坠入那一大群等离子体生物打开的洞。
“他们能不能活着联系到地球，全凭运气。我想，地球人也不会欢迎这些海盗的。”
沈珍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机器人管家走过来，问两人：
“你们要不要喝点茶？”
“我想，恐怕当年侵袭我们所处的宇宙的那些生物会是结合了等离子体生物的人类。既然等离子体生物可以和太空尘埃结合，那或许也能结合别的东西比方说金属，甚至可能在一定条件下结合人类的肉体乃至意识。也许地球所处的那个宇宙已经有这种技术了。
“要不然，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智慧生物是那么稀少，却偏偏有一种生物似乎和我们没什么资源竞争和别的利害关系却像有组织性一样去进行一个长期袭扰我们的计划——甚至会制造星舰。如果他们是被改造的人类，那或许可以解释。”沈珍说，“而且别忘了它们有突破空间的能力。”
“那，我们早晚有一天得要去探明的。”
博士继续道。
“我在想，可能这个宇宙的所谓高度智慧的表现形式不一样。”欧阳昀喝着热茶说。
“甚至是我们能够理解宇宙的能力，以及我们的强大的能够改造世界的能力可能本来就是一种负担，或许我们的大脑和思维还没有来得及很好地匹配它。而这样的智慧并非是任何宇宙的生物所必然要发展出来的阶段。”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博士问。
“回到维星一趟吧。”少女回答，“去看一下我妈妈。”
“她还在行星轨道环的工厂区工作吗？”博士问。
“她下个月打算办退休手续了。”
“说起来，”欧阳昀念叨着，“还真好久没喝到她泡的白茉花茶了。”
“嗯，”博士扶了一下眼镜，露出浅浅的笑意，“据我已知的情况，等离子体生物可没有能泡出人类会做的那种白茉花茶的。”
“这也算是我们这个物种打破宇宙空白的地方吧。”欧阳昀一笑。她印象里的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