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为什么要爬上天台,还要以那么危险的方式?」
后知后觉的幽灵小姐将头微微扬起,然后蹙起眉,用一种近似于审问犯人的语气对我说话。
「因为好玩。」
我学着想象中不知世事的孩童做了能满足自己某些无聊兴趣的事而摆出的骄傲神情,笑着回复。
「这种事情哪里好玩了?」
幽灵小姐直起腰,一双澄澈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我,从表情来看,她完全不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
要说有什么好玩的,其实我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总不能说是新鲜感在作祟吧。
这世上分明有许多东西比这更有趣,可我却单单拘泥于这一件旁人看来,甚至自己都觉得奇葩的事,我想我大概是脑子出问题了。
「总比你这种以幽灵作为角色扮演的人好吧。」
她理直气壮地戳到我无法回复的痛点,使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揭穿了她假扮幽灵的行为。
「假扮?呵呵呵,我没有在...」
这位自称为幽灵的少女在面对我的怀疑时丝毫没有表现出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反倒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笑声,在这之后她似乎还说了许多话,但出于内心的不快和风声的阻挠,我并没有听清楚。
我自顾自地走到天台边,握住连接到地面的管道。
「既然你说自己是幽灵,那么从这里直接跳下来应该不会有事吧?」
在准备攀下天台之前,我为难起身后这个自称是幽灵的少女。
「啊...我也不太清楚,幽灵在我印象里类似于灵魂出窍这种,可是我却能碰到你,那...」
「跳下去试试看。」
我没有心思理会她的胡言乱语,顺着管道向下攀去,说完这句话后,天台上方明显有了躁动,想必是因为幽灵小姐对我的这个提议感到十分惊奇而发出的。
「跳下去的话,我就告诉你答案」
我将这句话丢给留在上面的幽灵小姐,不再理会她。
这样做的话,一切谎言都将不攻自破了,我完全没兴趣陪别人玩这种扮家家酒游戏。
我无法解释一个正常人究竟作何手段才能将身体对寒冷的感知度降低,也或许是得了诸如痛觉免疫的疾病了吧,出现这种可能性的情况都要比幽灵的存在高得多。
我为自己的提议而沾沾自喜,正当我庆幸着自己抓到漏洞的时候,身旁却有一阵风自上而下笔直划过。
我被吓了一跳,某一瞬的余光瞄到了模糊不堪的身影,可却并未听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于是自我安慰是自己的错觉作祟,但视线却始终不敢向下移去。
而当我再一次聚焦瞳孔,发觉有事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时,已经是在我一个人原路返回到开始攀爬前的地方之后了。
「我跳下去了。」
她骄傲地仰起头,可月牙形的双眼和闪烁的眼瞳却暴露了她心中的紧张,我看着不远处全然无事的她实在说不出话来。
环顾四周,我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升降伞类的道具,算了...这种体积的东西也不可能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用出来吧。
「你到底用了什么魔法?」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如此问道。
「我都说自己是幽灵了。」
这位幽灵小姐双手叉腰,完全是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我感觉自己开始动摇。
算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认为她是幽灵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说对寒冷的感知还能以医学角度来牵强解释,那么跳下天台还仍旧平安无事就完全无法以科学解答了。
我摸黑走到幽灵小姐面前,这才看见她的双腿正止不住地打颤,然而她的神色却强装着镇静自若,这令我不自觉发出调侃。
「那么这位幽灵小姐,跳下去之后的感悟是什么呢?」
也是直到在幽灵小姐身边我才忽的发现,她的皮肤用白皙来形容并不恰当,那不是白色,是透明,不过微微发着光,在灯光下容易和白混在一起,现在少了灯火的点缀就很明显了。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第二次生命。」
幽灵小姐紧紧抱住双肩,用相当夸张的语调说着。
天一直是暗沉沉的,时间的流逝无法通过它来辨别,但在新年之夜这个特殊的时间点,烟火声相较先前一旦少了一些,也可以猜测夜色渐深。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哪里好玩了吗?」
她没有放弃追问,结结巴巴地向我索要答案。
「这种让你感觉到再一次失去生命的恐惧,会在你心中留下烙印,让你无法忘却,不是么?」
我笑着看向她,可她却摇摇头,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虽然我的确不会淡忘,但这种事只是单纯让我记住恐惧而已,很无聊。」
她放下捂在胸口的手,挺起身子,也许是为珍惜付诸了如此之大的努力才换来求得答案的机会,她一脸认真地回复我。
「至少在某一瞬间,你有过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在下一个瞬间,或是以后,这种大难不死的幸存感又能存在多久呢,一切又不能永远保留在那一瞬间,终究会变得没有意义。」
短短两个回合,这场辩论就在幽灵小姐的言语中宣告胜利,我不得不放弃挣扎。
确实是这样,除了那一瞬间会有庆幸,其余的时间都没有价值,只对那一瞬间有衬托的作用而已。 在我看来,『意义』是一个极具宽泛且抽象的词汇,它不是事物的特性,而是被人所赋予的产物。 只要是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说是有意义的。 而现在,我却不知对我而言何为有价值的事物,通过无趣的探索带来的短暂冲击感,在那一瞬得到正面回馈的我,算是触摸到意义了吗? 对于『意义』,或许我早已触及,只不过时间太短,回过神来,它却已变得乏味无趣。 所以我想贪婪地把它紧紧掌握在手中,让它不会消失。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做些让未来的自己回忆起也会有感触的事呢?」
「比如什么?」
「像是帮助别人解决些问题之类的…」
幽灵小姐把食指搭在嘴唇上,摆出一副在思考中的样子。
「我认为在这期间和对方一起度过的时光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吗…这是个浅白无力的说辞,我不认为我能依据这个做出具体的措施。
而且我还尚不确定对方的理论是否正确。
但对方所反驳的话题正是我一直以来无法解决的,既然她知道正困扰着我的问题,还给出了解答。
这样的话……
「让我来为你解决问题吧,怎么样?」
就按照她所想的试试看吧。
「诶?我吗?」
幽灵小姐被我突然转变的话题吓了一跳,兴许没想到会牵扯到自己。
「你有什么没实现的心愿吗?」
人间的传闻中,人类死后会有灵魂残留于世。
那些灵魂通常是因为愿望未了才会停留在世间,如果在生前没有任何遗憾的话,它们会自然超生,结束这一段生命。
这位幽灵小姐此刻还存在于世上,既然我还能看到这位幽灵小姐,应该说明她有什么挂念在心头的事,我是这样猜测的。
「我记不太清,关于生前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各地,断断续续的,无法连贯起来。」
「我印象里有个放不下的妹妹,叫早坂秋,在这所学校上学,找到她的话,也许能让我想起更多。」
「那就由我协助你一同找回那些属于你的记忆,怎么样?」
在天台上因为幽灵差点失去小命,接着又被她救下,这种事纵观历史也无人遇见吧。
这样一个奇怪的,甚至都不是人类的家伙,我竟会去相信,并且想主动帮助她。
如此看来,我大概也是一个奇怪的人类。
「这么说的话,我死后遇见的第一个同伴是还留在世上的人啊。」
幽灵小姐笑了,她笑得很灿烂,就像烟花那样璀璨夺目。
果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既然是同伴的话,应该先要知道姓名,我叫早坂枫,请多指教。」
她向我伸出手,以示友好。
「结诚杏奈,多多指教。」
我也向前方伸出手,可却穿过了枫的手,并没有触摸到她的肌肤。
为什么碰不到?我有些不解,不信邪地想握住她,却仍然穿了过去。
「其实本来就应该摸不到才对。」
这时候,枫开口了,她抿着嘴唇,眼神低垂,表情有些苦涩。
「这是?…」
「叫我枫就好,作为同伴,我希望你以枫来称呼我。」
她打断了我准备说的话,先一步向我解释。
「你在天台边缘的那个画面,和我记忆中的碎片有了重叠,唤起我救下你的想法,现在这个想法已经消失,自然就碰不到了。」
我不太理解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幽灵也隶属于人间的一部分,在特定情景下也拥有能触摸到人类的能力?可世间从未有人真正意义上见到过幽灵,不必说触及,就连交谈都是史无前例的事。
说什么有强烈愿望就能改变...我很难相信这可以实现,世上有许多冤死和遗愿未了的人,如果他们都能觉醒这种能力的话,我想象不到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在那个时候,不自觉地把你当作成记忆中的那个人,在把你救下来后,才发现你是人类。」
「你记得那个人是谁吗?」
枫低下头,在一片漆黑的校园里充当唯一的光源体,她没有影子,身上也不存在阴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次元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她深深呼了口气,静谧的风拂过她的脸颊,顺着风的指引,她说出了令人心痛的言语。
「我的母亲,我曾亲眼看着她从楼顶坠落。」
枫平静地说道,没有眼泪,没有哽咽,只是在陈述一个发生过的既定事实。
「可悲的是,我留不下一滴眼泪,我忘记了前因后果,而且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抬起头来,我会帮助你。」
情绪上头的我说出了如此冲动的话,哪怕我连接下来应对的措施都没有考虑过。
我把手搭在枫的头顶上,即使她的头上没有出现被抚摸的痕迹,即使我明知自己碰不到她,我还是如此做了。
「可我没什么能回报你的东西...」
「你已经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
「你指的是我说的好玩的事么?」
枫笑了,笑得很僵,在解释完看见我的原因后,她就像换了一个灵魂似的,不论是言语还是举止都有些奇怪,如同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对什么都没了希望。
「作为同伴,我认为该坦诚一点,你应该也猜得出。」
枫向后稍退了几步,慵懒地靠在墙上。
「我感觉得到,在愿望实现后,我会消失。」
她可以说是平静的代名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突然情绪崩溃,好像属于人类的情感都被完全抹杀了一样。
但不知为何,我从她口中听出了沮丧。
「这样很自私吧,明明受益人是我,却在被帮助完后就要消失。」
她是在为我考虑吗? 「先到街上走走吧,这里不太合适。」 「嗯,我可以直接穿过去,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过栅栏。」
我说不清自己想去帮助枫的原因是什么,大抵真的是脑子发热导致的。
如此玄幻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任凭我如何强装镇定都无法掩盖住内心的一丝慌乱。
冬日、烟火、幽灵...这些只有在故事中才会同时出现的因素迫使我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好快...泵出的血液仿佛要一股脑地从喉间涌出。
紧张、兴奋、不安...诸如一系列情绪夹杂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每每迈出一步,内心的负担都会多上一份重量。
讲真,回报什么的对于我而言并非一个必要的选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找乐子而已。
我追求过许多能让人心跳加速的游戏,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为刺激感而生的。
蹦极那样的极限运动、赛场上与对手的争分夺秒...我总是为这种肾上腺素爆发的感觉痴迷。
然而,这样喜欢追寻刺激的我,却因一位幽灵的出现而重塑了一切认知。
我不觉得幽灵的出现是一件刺激的事,她没有伤害我的打算,我也没有和她进行什么竞争性的挑战,可现在的我却实际感受到原先只有挑战极限时才会出现的心悸。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回想起这位幽灵小姐的性格特征。
她是位和我一样莫名闯入天台的不速之客,却以此来批评我行为的怪人,和人类很像,不单单是外貌,情绪上也是个复杂多变的生物。
没有固定不变的想法,在不同的时间,遇见不同事物的时候,会出现不同的自己,很容易作出不一样的选择。
幽灵在面对这些选择的时候,作出的应对方法一眼看上去是很冷静,没有情感的怪物才能做到的。
但如果是这样,枫误会我的致歉和她对跳下天台感到的恐慌,也理应是不存在的吧。 可这却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该说是幽灵和人类的本质一样,还是因为那个幽灵是枫呢?
我说不清楚。
我所肯定的是我想要了解这位幽灵小姐的一切,哪怕我自己也不知出现这想法的原因。
硬要谈我的目的...我只能说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有价值的事物,也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她。
我还想要解开某个谜题。
就像看到一片星空,我会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捉取星星。
即使明知无论怎么伸长手臂都触及不到它们的璀璨,却仍旧想离它们更近些。
于是我纵身跃起。
越是靠近,光源就越狭隘,可我依然无法停止这种追逐探索的热衷。
因为,那缕缕星光实在是太过夺目。
可当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星星的时候,它却早已失去光辉,与我所有的囊中之物别无二异。
即便如此,仍有一位少女鼓舞着我憧憬星星。
尽管在最开始,我的不自量力未能让我保留住繁星的灿烂。
但她的话,让我有了新的方向。
与她的邂逅,造就了又一片星空的出现 。
于是我暗想,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当然,不只有星空。
在她还尚未察觉的时候,在星星还足够闪耀的时候。
我已牵起她的手,向着繁星高高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