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处于烈日之下,气温与人流却依旧清冷,我与枫漫步在昨日挂满橙黄色灯笼的街道上——虽然现在也挂着,但已不再由灯光点缀,显得较为朴素。
起初我和枫只是为消磨时间而聊些琐碎的话题,可走至某处,她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用言语犒劳我。 「辛苦杏奈了。」 我记不得这是她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第几次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搞得我头疼,甚至没有想去回复的欲望。 我多次询问自己:我只是在帮助她吗?应该不止,准确点讲,也许为自己谋利的因素更多些。 客观而言,我所做的无一是为了自己,毕竟从最开始就是奔着「帮助他人」这个理念去找寻枫的妹妹,自然也就没有为自己考虑很多。 本质上是这样,但实际考究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真正意义上抱着为了帮助枫而去帮助她的想法。 这种行为不能说是帮助,反倒以自愿来说更为合适,就像攀爬天台的那般感受一样,倘若真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我立刻以如此方式攀爬上去,我想那急事只能算得上是附赠品,我本质上是为了攀爬带来的快感去攀上天台,此事是同样的道理。 帮助枫只是附赠,我一定是在追求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很难说清楚,只要牵扯到和枫相关的情感问题,心脏便会出现扑通扑通的悸动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的体验。
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一想到枫身体就会出现异样的疾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将其完全治愈的解药又是什么呢?
我给不定答案。或许我是有一份答案存储在心中的,但我却并不打算将其袒露而出,于是索性就不回复了。我们二人就这样在一路沉默不语中走到学校对口的那家小餐馆。 我猜想它正在营业,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因为它上一年在春节期间也坚挺在一堆闭门的店铺中,在一排被卷帘门遮盖住的小街里有一家特立独行的小馆子,那场面令我印象深刻,以至于一年后还能想起初见时的那般震撼。 幸亏我赌对了,要是今年的店长选择闭门,这将会是件相当尴尬的事——同时在新年和饭点这两个时期把一个陌生人约到没有开门的馆子可真是冒犯。好在如此场景并未出现。 也是没办法,这不是能拖的事情,对不起...我在内心中比出双手合十的动作,随即推门走入餐馆。 「秋!」 出乎意料的,枫一进门便朝着深处的座位道出秋的名号,声音不大,语调也很平淡,可内容却吓得我一激灵,下意识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坐在深处的没有别人,只有一位留着长发,身穿简约风便服的少女,她被前方的椅背遮挡,看不出其他什么。 那位少女是枫的妹妹吗?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作为同伴的职责结束了呢?我如此想着,如果枫在今天就消失了会怎么样?
『我不想这样。』诚恳来讲,这是我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我还想多看看她,想让她陪在我身边...分明才过去不到一天的时间,可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我没有任何理由作出这样的想法,应该说连帮助枫这种行为都是没有理由的。
然而我现在已经无法抑制住这些毫无逻辑可言的情绪。按照正常的思维会怎么想?一定是为枫找到妹妹而高兴吧,可我已然无法回到那个正常的思维之下了。
有如玻璃之类的易碎物品从高处「咚」的一声摔下来,变得粉身碎骨。
我很想帮助枫实现她见到妹妹的愿望,就好似我希望玻璃杯能够发挥它本身的用途,充当一个容器那般。
可是现在的我却盯着那满地的玻璃碎渣入神——
好美,我是这样在心中思考的。
我由衷希望玻璃杯能够像原来那样装满水,这点没错。可我又同时对地板上因反光造就的如宝石般耀眼的渣滓入迷。
我清楚这些碎片已没了价值,现今不过是一堆垃圾罢了,它本该如此,可我依旧对此心有不舍。它会想变成原来那样吗?一定会的,它肯定不喜欢自己这般零散在一地的模样。
于是我只能违背内心,用手一片片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将其用胶水拼凑完整——
即便我的手会变得满是创伤。
我大步走上前,枫则沉默着跟在我身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啊,你就是由宇说的那个孩子吧,快快请坐。」
我才走到勉强能够看见对方侧颜的位置,便被她发出的这样一句招呼声切断了我正准备开口询问其身份的欲望,她是被乙希学姐约出来的人,想来应该不会是秋。
内心感到庆幸的同时,一丝愧疚感油然而生。我已经回不到那个纯粹想着帮助枫的结成杏奈了。 由宇是乙希学姐的名,我是晚辈,即便已经到了互换联系方式的关系,学姐也跟我提过自己可以不用如此拘谨。但我依旧不好意思以名直称学姐为由宇。 面前的少女看上去是很自来熟的性格,我才刚靠近她身边,她就像是感应到什么,赶忙招呼我坐下。她分明只大我一年,却以「孩子」来称呼我,叫我有些不爽,但还是只能恭恭敬敬地入座。 「那个...」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四之宫夜。」 我正准备问些什么,却被学姐抢先一步介绍起自己。 「结城杏奈,抱歉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约四之宫学姐出来,有些唐突了。」 出于条件反射的我赶忙起身鞠躬。在对方眼里这种行为一定太过夸张了吧,作出如此举动后的我这样想着。 「啊啊,你不用这样,其实我自己也想来的啦。」 大概是我的行为过于拘谨,导致四之宫学姐有些慌张,用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对我摆了摆。 「因为听说你想找秋。」 学姐继续补充道,她微笑着用手捂住嘴,留下一对洁净的、没有任何杂质掺与其中的双眸半弯着看向我。 「很像,她真的很像秋!」 坐在我身旁的枫直勾勾地盯着四之宫学姐,时不时发出感慨。 「是的,我想找她。」
我的耳朵同时被两个人的声波攻击着,如果两只耳朵能够各司其职,分别分析枫和四之宫学姐的两种音色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顶着噪音草草回复。 「有什么原因吗?」 学姐把头倒向一边,似是提出疑问,她眉前整齐的一排刘海也跟着晃动,宛若仙女娇嫩可人。 「是她姐姐委托我找她的,应该算是遗愿。」 「这样啊,虽然我不知道她还有姐姐。」 学姐撑着头,即使嘴上这样说,语气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闹别扭的感觉,但她的神色并没有变得复杂,应该是信了我的话。 「唔唔...她,她真的...」
枫又一次发出了支支吾吾的感慨声,和学姐交谈这期间,她一直在身边叨叨个不停,这下即便是拥有单核处理器的我也不得不理会这额外的任务。
「我之前有看过她姐姐给的照片,学姐好像与她长得很像。」
我旁敲侧击地把枫想表达的意思说了出来,这样就能把问题解决了吧。我如此想着。 「不不,我只是在刻意模仿她啦,因为我憧憬秋那样的人,也想变成她那样的人。」
「诶!?」
我对学姐这样的做法感到诧异,没忍住惊呼出来,这是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学姐对此我的反应则是轻佻地摆摆手,显得不以为意。 「秋很温柔,也很勇敢,会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帮助弱小的我。」 她笑着低下头,自顾自地开始回忆起来。此前学姐一直是直视着我的眼睛,搞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这样一来算是大大减轻了我的压力。 「我听说她的家庭很不幸,即便是这样,她整日也很乐观,我很喜欢这种乐天派的个性,靠近她的时候,感觉四周被尽是名为快乐的磁场所笼罩。」 「打扰啦,这是您点的两份盖浇饭。」 店长不合时宜的上菜打破了学姐美妙的记忆,也吓了我一跳。 「抱歉抱歉,想着这里的特色是盖浇饭就擅自主张给你点了一份。」 学姐尬笑着挠头,感觉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 「没有,要是我在的话也会点这个,学姐接着说吧。」
好容易才摆脱交流的我才不会放弃让学姐单方面说话的机会,我不愿意自己来找话题聊天。 「该怎么讲呢,但我想我看到的也只有秋的表面而已。」 学姐顺着我的话继续讲下去,她苦笑道,语气中透露着沮丧。 「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讲,但苦于这一点,我无法说出口,那些话在不完全了解对方之前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我知道。」 学姐停顿了一会,用勺子往嘴里递了一口米饭。 「可是在她转学后,我便再没有机会说了,因为她没有手机,换言之,就算我有她的联系方式,这些话也是不适合放在简讯里说的。」 学姐将头转向窗外,而看着她的我也模仿着往窗外看去。 仰起头来,除了一片如大海般湛蓝的天空之外,我看不见别的。 在学姐眼里,或许有更多的东西吧。 「总之,我所知道的差不多就只有这些,秋转去久濑国际高中了,她叫我不要传出去,不过你既然自称和她的姐姐认识,而且看上去也很可信,我就告诉你了。」 「好的,谢谢学姐,我会保密。」 我故作平静地接话,实则心里的那片湖面却已如同被卵石击打般翻涌不止。
好熟悉的名字...即便前一天没睡好,我的记忆力也不会差到忘记几个小时前所经历的事。 世界上真的会发生如此巧合的事情吗?倘若有人问我,我想我会给出否定的答案,但这种事情现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在我身上,令我不得不重新肯定。 遇见幽灵本身就足够奇幻,与她相关的一切又都那么凑巧,我不得不加重对命运的信任。 学姐所说的这所高中,和清晨遇见的那位少女就读的学校一致,而且还是同年级。 在市中心学校里就读的学生怎会无故跑到这个僻远的小镇里来呢?还是在新年这个特殊的时节。 那位名为早川有希子的少女和早坂秋之间一定有关联。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我必须去查清的,也只有我能够查清楚。 我抱着这般确定,享用着盖浇饭的同时与学姐聊些有的没的话题,当然这些话题大多都是有学姐挑起的,我一句句应付着诸如『学习压力』、『兴趣爱好』之类的繁琐话题...这段时间对我来说相当煎熬。就这样度过了近乎大半个下午,枫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也不再反复感慨四之宫学姐与秋的相似。
枫在这段时间里会想些什么呢?面对交际而自身难保的我无暇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而我只能怀着歉愧之心和学姐漫无目的地聊下去。 待太阳熄灭着走下山去收纳苍凉之时,我和学姐才离开座位,互相道别。 「有想起什么吗?」 待学姐走远后,我问向一旁的枫,我只有和枫单独相处时才有想去主动聊天的欲望。
但我想我只是觉得自己冷落了枫太久为了避免尴尬才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的那位学姐和秋真的很像,她是个很厉害的模仿者了。」
枫像是没听见我的提问一般,感慨着学姐的模仿能力。
「我是说...」
「我有想起来东西。」
我正欲向枫重新提及一遍问题的内容,却被双手叉腰的她打断。
「我想起了秋第一次上中学的时候,是由我带她走进学校的。」
「诶诶?真的有想起来啊!为什么?」
我第二次为自己随口提出的问题得到回复而诧异,我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我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
枫单手捂住脑袋,摆出一副苦恼不解的样子。 「甚至连过路的行人、花草树木的样式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我还记起来了从我家到学校的那段路线,我实在不相信这是好几年前的记忆。」 「也就是说...你想起来自己家在哪了?」
我敏锐地捕捉到枫言语中的关键信息,如果是这样的话,找到家人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事。 「是这样,而且我还想起了那里住的人,但我完全不解这段记忆的由来。」
枫叹气道,在苦苦冥想过后,她给出了无法解答的回复。 不仅是她,我也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能够记起这件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应该说连本人都无法解释的问题更不用说旁观者吧。
我只能尽可能将目前所知的一切混在一起,思索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可我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被误认为是要跳下天台的我使枫记起了她跳楼的母亲,但她的母亲为什么要跳下楼去呢?这是个没有前因后果的事件,倘若说是二者重叠导致枫想起这个场面,那现在的情况又该作何解释呢?
通过四之宫学姐来联想到秋,若是以外表相像来解释还算说得过去,但那莫名多出的记忆又是怎么一回事?在没有任何铺垫的前提下凭空出现,令我找不到头绪。 而且在看到早川有希子荡秋千时,她所说的熟悉感又是怎样。 只是熟悉,却并未记起什么,有希子穿着厚实,靠近看也只见一双眼睛,在远处打量的话,基本上除身高外什么特征都看不到。 三者仿佛自相矛盾,互相消灭着能够触发枫记忆的可能性,一系列疑难同涛涛江水般延绵不绝,巨大的冲击力使我的大脑无法思考。
「走吧,回家补个觉,明天去看看你的家。」 我很累,也知道自己想不明白这些问题。趁着余晖尚存,我迈开步子走向回家的路。 我把最后为数不多的精力放在可以被我解答的;学姐说的话: 「我只是在刻意模仿她,我憧憬秋那样的人,也想变成她那样的人。」 我肯定学姐这么做是不恰当的。 秋转走后,完全不需要去模仿她。 一开始听到便觉得不对,但我没有在后续的闲聊中提出来。 因为比起反驳学姐,我更希望她在未来能够自己解开这个心结。 不过说是心结,这实际上也可以归根到个人喜好,只是模仿而已,并没有对其他人造成什么损害,这种做法并不错误。 可是,无论怎么模仿,不管有多像,自己独有的特质也不会发生改变。 就像让我现在立刻变成祖父的模样,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也能真正体会到祖父口中的真理。 但至少绝对不会是现在。 现在我所做的事,不过是以结成杏奈这个人为名义去做的,尽管受到过祖父的熏陶,但最终都是我自己决定着我去做的事。 我不会去批判她的做法是完全的错误。 我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可以意识到一点: 不需要模仿,也不需要变成谁,她永远都只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