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集市上人来人往，错拥交杂，视线所及之处，见到的人脸都是刻在脑海里的熟悉模样。
店家的吆喝声、自称要倒闭而清仓甩卖的店铺，还有放在柜台上的袋装糕点...这些都和原来一样，从没有变化过。
「喔喔，这里好热闹！」
小蓝自言自语道，她踮起脚，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发出繁星才具备的耀眼光芒，散布在集市的每个角落。
「街机游戏，射气球...呜哇，那里是酒吧吗？看上去好厉害，不过我不喜欢酒。」
小蓝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而我则是沉默地紧紧跟在她后头，我想，此刻的我在旁人眼里兴许是眼前这位大小姐的贴身侍卫。
「啊！」
她突然停了下来，我是放空大脑在走路的，险些撞上去。
「前面有卖刨冰诶，你要不要吃？」
小蓝一脸兴奋，她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纤细的手指点到不远处那个我早已见过好几次的刨冰店，极力诉说着心中的渴求。
「你其实是自己想吃吧。」
我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突然定住的嘴角。
「哎呀，被发现了。」
小蓝双手抱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正等待着父母的批评，她低下头，只有一双水灵的眼睛闪烁着，似乎在乞求我答应她，让她去执行「买刨冰」这个行为，奇怪的家伙，我又没有不让她去买，这样我反而像是有罪的人一样了。
「买你喜欢的就好。」
「好诶！」
不及我作出反应，小蓝已经瞬移到了排在刨冰店门口那长长队伍的末端，在一群重复的脸中，我第一次见到了特殊的新面孔。
我闭上眼扶额苦笑，这家伙真是有够奇怪。
或许在别人眼中的我也是这样突出？我不好说，毕竟我与身边的人并不是同一类，我不喜欢让别人觉得我很显眼。
目前我见到的认知中正常的人，只有小蓝一个。
虽然理念不同，但她至少是个有思维的人，应该说她是在知道「世界很奇怪」这一点后，依旧有自己的想法。
那么我在她眼中会是什么样的呢？她会不会和我一样，认为对方是这个世界里特殊的存在。
真想知道啊，不过现实中的我肯定是问不出口的吧，在脑海中假想一下就好，可这样欺骗自己就没价值意义了，算了，反正横七竖八都说不过去。
睁开眼睛，我看到脑海中正想的人拿着两个甜筒站在我面前。
「诶？你买完了？」
我震惊发问，甚至连嘴巴都忘记合拢，我是发了会呆没错，但这远远达不到排完几米长队伍所需要的时间吧。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我接过其中一个甜筒，小蓝见状满意地仰起头，无声炫耀起自己买东西的能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舔了舔甜筒上端最细的冰淇淋，舌尖立马有了冰凉的触感，还有浓郁的奶香味在味蕾迸发。
「我也不知道。」
小蓝一口把冰淇淋咬掉大半，我立刻想到牙齿的碰到冰时酥酥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我去排队之后，只有最前面的几个人正常拿到刨冰往回走，至于剩下的人...」
小蓝又咬了口冰淇淋，一脸满足。
「他们都径直穿过店铺，不知道去哪了。」
「啊？」
我不自觉地惊呼出声，毕竟我实在想象不出人穿过墙体是什么样的场景。
小蓝则依旧挂着微笑，似乎对这种事情的发生不以为然。
我完全不理解现在是怎样一回事，人们出现如此蹊跷的行为也就算了，现在连看见这行为的人都表现出理所应当，难道说这个世界出现崩坏是可以被理解的事情吗？
我原以为它正朝着更完美的方向发展。
「小白，要不要玩射气球的游戏？」
小蓝没有在意我的惊讶，自顾自地邀请我游玩集市里的设施。
也对啊，这里毕竟是虚假的世界，我又凭什么主观臆断地认为它在自我完善呢？我早就该这么想。
或许小蓝的行为才是正常的，对于这个虚假的世界而言，我不必再去渴求更多，因为我所渴求的一切都基于虚假之上。
说不定连感官、经历甚至是肉体都是虚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我会思考，会怀疑，会辩证地观察这个世界，正因如此，我才会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否定这个世界，并否定自己的猜想。
我会迷茫，会困惑，会不解为何自己才刚刚开始有了自主意识，一切就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世界会开始出现这样的漏洞。
所以呢？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它并非在最开始就显得漏洞百出。难道说，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导致它变得奇怪？
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困惑和解答。
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包容「意识」的存在，所有人在每天都会干着同样的事，在特定的条件下达成世界的平衡运转。
「等我吃完甜筒。」
我舔舐着冰淇淋，装作若无其事回复着小蓝的邀请，继续和她一起向远处走去。
这个时间点，我应该在上课才对，小蓝也是。
「小白好厉害，十发子弹竟然全都打中了！」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脑海中突然涌现出这个想法，使我拿着枪的手顿时微微颤抖起来。
我下意识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我和小蓝经过的地方，一旦驻足停留，周遭的人就会变得像出了漏洞的程序那样行为怪异。
这到底是怎样...店员迟迟没有发出声响，我回过头来，定睛看向他，却发觉帽檐底下是一片虚无，我的肉眼无法捕捉到他的面孔。
我被吓到了，整个人怔在原地，不敢发声。
「诶...没有礼物嘛？好扫兴。」
小蓝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有多大，她眨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找着下一个可供玩乐的目标。
「啊...那边是...」
她似乎捕捉到了新的目标，可这次我只是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恼怒、悲伤、无奈、绝望...一股脑地窜上心头，如同丝线交织，将我的心脏绞得生疼。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不待见我们。
为什么只是脱离了常规的束缚，这个世界就变得千疮百孔。
我错了，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在一开始，我错在墨守成规，接下来，我错在自以为是，最后，我错在仍认为自己隶属于这个小镇中的一员。
小镇已经不欢迎有了自主意识的我。
倘若把小镇假设为一个程序软件，活在这里的人类是一串代码。
那么像我这种会干涉其他代码运行的存在，应该是不被程序所需要的，除非我能够自己改变，回到那个过着正常生活的自己。
但是，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才不是活在这里的代码。
昨天，我还自以为是的认为雨天的存在，伞的出现，是这个世界在慢慢因有自主意识存在的人而变得完整。
我一直以为，是自主意识推动了世界的进展，从而让这里变得更加真实。
现在看来，我可真是错的一塌糊涂。
小蓝正玩着街游，随着她的到来，其他的游客和游戏机一同渐渐消失，最后，原先嘈杂的游戏厅里只剩下了小蓝一个人。
「小蓝。」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身后。
「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她并没有对附近的一切而感到吃惊，对她而言，这些都仿佛是理所应当的。
包括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问出这个问题的小白，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
小蓝正玩着横屏的格斗游戏，现在是赛点局，她没有余力把视线移到我的身上。
「所以说...」
像素风的小人朝对方一阵拳打脚踢，时而出现定格的特写画面。
「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们，我们的存在会影响到正常的其他人。」
小蓝两只手分别操纵着摇杆和按键，于是乎，屏幕中的小人也跟着释放出类似于元气弹的技能。
「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了，而是小白。」
「什么意思...?」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海滩吗？在你漫无目的奔跑的时候。」
说实话，我讲不清缘由，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奔跑都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世界已经变得奇怪了，因为我的视角里只看见一个人影类似于渐变般慢慢出现在眼前，由远及近。」
小蓝同时按下右侧的三个按钮，游戏里的小人随即释放出必杀技，在一阵令我觉得头晕目眩的特效过后，屏幕上出现了KO的字样。
「而且，你也发现了吧。」
小蓝从座位上站起，面带微笑地看向我。
「堤防上的人影全都消失了。」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果然，我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我凭什么认为遇见了平时没见过的事，就连带着把其他现象归结到「好事」这部分呢？甚至还把一切都列为进步，真可笑。
那些人的确消失了，但并不是因为他们也同样具备自我意识。
而是因为有着自我意识的我们泯灭了他们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在我最开始发现奇怪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呢？」
「因为只有在你是小白的时候才算是真正有了自我意识，我指的不是给你取名的时候，而是意识到自己有了新的目标的时候哦。」
小蓝摇了摇手指，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只有从那个时候开始，你才完全不想活在虚无缥缈之中。」
「这又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还没有发现吗？还是说不愿意承认呢。」
小蓝突然凑近我，一股清淡的芳香从领口处扑来，我甚至都感觉自己听到了她匀称的呼吸声。
「你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对吧？」
耳旁感受到了温热，令我整个人都躁动起来，心跳加速。
这并不由小蓝话语里的内容引起，因为即使小蓝的嘴唇远离我的耳朵，它却依旧在发烫。
我变得好奇怪，和这个世界一样，难道说我也会消失吗？
不止是耳朵，脸颊、额头，我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
「是...是这样没错。」
甚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半天憋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出来。
「那，接下来的小白打算怎么做呢？」
「想要和我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吗？」
小蓝持续发问，她似乎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度过一生的打算，毕竟这是她的风格嘛。
她弯着眼，一对酒窝若隐若现，汗水滑过她红润的面庞，连带着发丝黏在一起。
如果有小蓝在的话，这样倒也还算不错，因为她是我存活至今，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接受自己活在这样的世界中。
是别人的梦境也好，是被抛弃的虚无也罢，总之我不要在一个虚假的地方苟活。
我好奇着外面的世界，迫切地想知道小镇以外是什么样的。
现在依旧如此，不过已经不单单只是好奇。
的确，在这个世界里，我大可以不顾及他人，以自我为中心地活着，享受小镇的一切。
就像被圈住的一片沙子，只看着眼前的天空。
「如果这么做的话，我就不是小蓝口中的小白了。」
相较于小蓝，我更贪婪。
我想看到的不止有眼前某人的梦境，我不想只看到世界浅显的一部分。
「你也提到了吧，我不愿意活在虚无缥缈之中。」
所以...我鼓起勇气，朝着刚被拒绝过的小蓝提出新的请求。
「今天，可以带我去车站吗？」
「呵呵哈哈哈哈，对于小白而言，这果然是你的新的目标，和我恰恰相反呢。」
小蓝捂住嘴，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
「果然？你已经知道我会这么说了吗？为什么这么肯定？」
「唔...」
小蓝皱起眉头，歪着脑袋，一脸困惑地看向我。
「像我这样的人，在知道小镇是虚假的这一事实之后，根本就不会好奇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用提外面的世界，而你则是很明显的在向往外界。」
诶？有那么明显吗？虽然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对方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在心中默默询问着自己。
「你觉得一个不向往外界的人会说出自己对外界很感兴趣之类的话吗？」
小蓝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活动，倒不如说已经看穿了，因为这实在容易，我是会把心中所想表现在行动上的一类人。她把眼睛眯起一半，双臂交叉，一脸无可奈何地拆穿我的独角戏。
「嗯...所以小蓝你对外面不感兴趣吗？」
我尬笑着，无处安放的双手索性停在被汗水浸润过的面颊上。
「对啊，活在这里就是我出来唯一的想法。」
她摊摊手，作出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我见状不免感到些许悲伤，虽然是朋友，我也不排斥对方的理念，但却依旧会因为达不到志同道合而感到沮丧。
「嘛，虽然我也是有私心在就是了。」
小蓝偷偷嘀咕了一句话，她或许认为自己用了足够让我无法听见的声音，但实际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哪怕是蚊鸣声在静下心后也能听见一二，更不必谈比其稍响的言语。
「诶？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听见了，在脑海中思考一番后也理解了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但我还是坏笑着问出这个问题，就像解答出数学大题的学生迫不及待地想和标准答案进行对照那样。
「没什么！咳，总之，你要去车站了对吧？」
少女的身躯抖了一下，随后急忙摆手，像是在否认什么，但那颗如成熟樱桃的脸庞却彻底肯定了她有隐瞒。
「那让我猜一下好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留在这呢？」
「并没有！」
小蓝傲娇地吼道，她转过身，继续朝集市深处走去，步幅急促。
「我不会等你，你要抓紧跟上来。」
「好。」
我笑着小跑过去。
无论如何，我都要逃离这个虚假的世界。
父母也好，挚友也好，抹去我在这里的一切都无所谓。
因为让我感兴趣的从不是这座小镇，一直以来，我都是一颗被禁锢住的沙粒，甚至不及飘扬在空气中的尘埃见得广泛。
我想知道更多，哪怕付出我的全部。
我也要去向那布满了苍远海洋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