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叮叮叮……”乒乓球落到地上,再连跳几次,发出声声脆响。
“哎,你怎么这个球都没接住啊。”我抿着嘴,笑着问华。
“额,第一次翘课,有点紧张。”华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捡起地上滚动的乒乓球。他半低着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尴尬。
“第一次?你可真是个好学生。那我得注意一下,别把你带坏了。”我用玩笑地口吻说。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不介意。”华举起小球,“再来?”
华不是很会打乒乓球。相较于经常翘课来练乒乓球的我来说,他的水平确实不怎么样。
话说回来,这是我第几次翘课了?
我不知道。如果要计量这个次数的话,应该先计量一下寂寞在我心中达到顶点的次数。
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莫名很想给自己来几刀,似乎肉体上的疼痛可以促进心灵上伤口的愈合。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打乒乓来排解那种感觉。
乒乓球打击桌面的清脆的声音,会让我的心感到安定。
“算了算了,休息一下吧。”我抹了一把脸,故作轻松地说。汗水流入眼睛,引发一阵刺痛。我又用力抹了抹脸。
六月毫不留情地将春天的尾巴斩断,强行把酷热塞满人间。此时的体育馆二楼,更是成了一个火炉,险些把我和华给融化了。我不禁回想起春天时天台的凉风。
以及,消失的安夏。
“好热啊。”我放下乒乓球拍,蹲到通风口旁边,手一刻不停地给自己扇风。
“近年气候比较异常。”华也放下球拍,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掏出纸巾,看了看我,犹豫了几秒。
“你,要吗?”他试探性地问,“还有,那个……”
“谢谢。”我随意地说道,起身接过纸巾后继续蹲到通风口。
真热啊。
好热好热。
外头,蝉似乎永恒地歌颂着它最喜欢的夏天。那没完没了的鸣叫声,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体育馆二楼很闷,而且带着一股难闻的塑料味和橡胶味。那味道膨胀,发酵,再一股脑儿地扑入我的鼻子里。我的大脑发出嗡鸣。
这些,也是适应的一部分吗?这种东西,该如何适应呢?我想起了母亲和安夏的话,下意识摇了摇头。
真难啊。我感觉蝉声更吵了。
“好吵啊。”我无意地说。华听了,愣了一下,立刻放下水杯。“要不要,我去给你抓来?然后……”他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脑回路啊。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华看上去似乎有些窘迫,就像犯错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那倒不用了,而且,外头那么多蝉,你抓的完吗。”我眯起眼,透过通风口上的缝隙瞄着外头的大树。阳光从叶间的缝隙中漏下来,树影在微微晃动。嘈杂的蝉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根本无法定位其位置。
“这些蝉也真是能叫。”
“确实,有点吵。”华慢慢附议道,“要是他们能不叫就好了……还有……”
“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这样叫一整个夏天。”
华似乎被我搞糊涂了。他迎上我的目光,费解地挠了挠脑袋,“为什么?”
“因为,这样它们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生命吧……毕竟,在地下蛰伏那么久之后,也只有这一次展现光彩的机会了啊——虽说,其实我确实不是很喜欢它们这样叫。感觉就像在我耳边打鼓。”
把在地下时所经历的黑暗与沉默,化作似乎永不停息地鸣叫,于炎炎夏日。那鸣叫加剧了酷热,却也使蝉们证明了自己的意义。
永不止息的,夏日的赞歌。
我把浸透汗水的纸巾贴在脸上,静静聆听。这时,心意外地安静了下来,在一片酷热中开始收缩。
不知道,它们这么叫的时候,会感到寂寞吗?热情但机械地鸣叫着的它们,会感到寂寞吗?
如果是我的话,在反反复复的动作中,一定会感到莫名的寂寞吧。
这种寂寞到底从何而来呢?我不知道。我看向华,但他的眼睛立刻躲开了。
他应该也不知道吧。尽管在我眼中,他似乎已经脱离了纯粹庸俗无聊的范畴,但我想,对于这些有点哲学意味的问题,他应该也不知道答案吧。
我和华的接近,始于两个月前。因为我发现,虽然他平日在班中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在与我独处时,他就会稍稍变得安静沉稳。他在天台时留给我的坏印象,稍稍改善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不一样,而且我似乎也急需一个同伴。所以几经犹豫后,我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虽说,我感觉我这么做,有些对不起安夏。但是,她已经消失好久了。自从上次在天台消失后,她已经两个多月都没有现身了。
不存在消失于存在中?我回忆着那时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以至于我不愿相信她真的不存在。
虽然,我的同学都这么说。他们经常喊我疯丫头,说我喜欢对着空气说话。
不过,我心底里,还是觉得,他们错了。
“那,那个……”华嗫嚅着什么。我回过神来。
“到底怎么了?”我看着华,他的嘴巴开了又合,好像金鱼吐泡泡。
“那,那个……”他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汗水又开始顺着脸颊流下。我用湿到不能再湿的纸巾勉强擦了擦,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直接说吧。”
华咬咬牙,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捏着自己浸满汗水的白色校服,扯了扯。
白色的校服,在汗水的浸润下变得有些透明。我能隐约看到华结实的肌肉。见我没什么反应,华着急地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努努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
糟糕,我忘了。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我,我很早就想提醒你来着……”华全身肌肉绷紧,马上闭上了眼睛,“对,对不起!”他僵硬地鞠了一躬,四肢好像刚刚才被安上去一样。
“算啦算啦……”我起身尴尬地理了理衣服。这时,一楼的看球场传来几声大呼小叫,我在二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华子去哪里了?这小子翘课居然没来体育馆?”
“鬼知道他去哪了!也许去找疯丫头去了吧!哈哈哈!来来来,先分组!”
华不易被察觉地抖了一下,依然紧闭双眼。“好了好了,睁眼吧……话说,你不去和他们打球吗?”楼下已经传来运球声。我的劝说,带着某种私心。
华居然愿意陪我翘课打乒乓,这属实是让我惊讶不已。但老实说,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想过邀请他。我邀请他,单纯只是因为在下楼梯的时候碰到了他,就随口提了一嘴。
其实,现在我有点后悔。
华睁开眼睛,看了看桌上的球拍,听了听楼下的运球声。他的眼中闪着渴望的光芒。我知道,他很喜欢打篮球。
现在我很想一个人待一会。在夏天的炎热与躁动中,我的心跳动地愈发缓慢,它在渴求一个人的安宁。
我凝视着华,尽量使我的眼神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是……”华看看我,又看看球拍,再看看楼梯的方向,犹豫不决。
“好了,去吧去吧。”我笑着说,对着空气做了一个推他走的动作。
“我再打一轮吧。”华坚定地吐出一小口气。他拿起球拍,冲我晃了晃。我只得接受了。
我心不在焉,状态不佳,最后以一分之差输给了华。“那个,你放水了吧?”华不安地摸着桌子,难以置信。
“我没有放水。至少,主观上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但华似乎不相信,“好啦好啦,去吧去吧。”我挥挥手,示意他下楼。
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草草说声“再见”后就迅速离去了。我数着他脚步的声音,那声音很快消失在了球场上的喧闹中。喧闹声连着蝉声一起,加入了夏日的狂想曲。
现在,应该是下午两点吧?差不多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了。我试着把手伸到室外,一股热浪瞬间袭来,迫使我缩回了手。我略微吃惊地注视那扭曲的空气,感觉头有点晕。
“应该,是因为我累了。”我慢慢坐到通风口旁边,不断拍击着乒乓球。小球与地面撞击,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刚好和蝉声对上了。
一楼很热闹。男生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他们的火热就和这夏天一样。我的心却在这炽热中快速冷了下来。我开始反思。
我就这样着急地把人家赶走吗?
我把华“请”过来,后面却又赶他走,就像对待一次性用品一样——在榨完它们的价值后,就立刻把它们无情丢弃。我攥紧了拳头,掌心深刻感受到了指甲的锋利。
明明可以两个人,却硬要把自己逼成一个人。
嘴上说自己很寂寞,却又对寂寞投怀送抱。
这就是我。
“真是矛盾呢。”我喃喃自语,一个不留神,没控制好力道,乒乓球溜走了。小球咕噜咕噜地滚着,最后竟然摔下了楼梯,不见了踪影。
我吸了吸鼻子,却被那难闻的塑料味狠狠恶心了一把。
意识开始迷离。我听着外头的蝉声,突然感觉,如果自己变成一只蝉的话,或许也不错。
如果一心一意投入到演唱中的话,也许就不会感觉到什么别的东西了?在一声声热情但机械的鸣叫中,彻底化成夏天的一部分。
彻底,化成寂寞的一部分?这可以吗?我瞥了一眼外头的大树,猜测着蝉的位置。
要不,我去问问它?
我猛地起身,却感觉天旋地转。勉强稳住身子后,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同学,他们朝我指指点点,但我没听清他们的话。
站在烈日下,我感觉脚下的大地比平时更为坚硬。阳光化作雨滴,散在我身上,之后又化作汗水淌下,我额前的几缕头发已经服帖下来了。但我还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寻找着蝉。
“抓到你了!”
可怜的小家伙被我用力捏在手里,看上去有些半死不活。我盯着它看了半天,试图透过它小小的躯体,窥探到什么天大的秘密。
“你在鸣叫的时候,会感到寂寞吗?”我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它。
它却只是吱吱叫唤着,要我放开它。我叹了一口气,还是把它放回了树上。
“那你可要唱一整个夏天啊。”
它依然吱吱地回答我。它的叫声,像我传递着一种与棱角分明的文字完全不同的信息,就像海浪拍击沙滩后,留下的痕迹。我尝试着去破解那些信息。
但最终,这一切都消融在了夏日的酷热中,无从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