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了啊。我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想象着它们下个春天时叶满枝头的样子。
不知道年老的枝干，会和新生的叶子讲述上个冬天的事情吗？
讲台上，班主任正讲着什么，不过我没在听。我的位置在窗户边，一侧目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今天的天空很明净，纤尘不染，但也略显苍白。
突然爆发出的欢呼把我拉回现实，那欢呼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我迷茫地看着兴高采烈地收拾着东西的同学，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以去。说来也是奇怪，放假的时候我居然无处可去。
其实，家里人倒也不反对我回去住。但我受不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受不了他们待我时的虚伪，所以我才不想回家。
明明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一样，但和我正面讲话的时候却堆出一副令人恶心的笑容。那种把我当成商品，要我早早嫁人什么的论调，让我反胃。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手指，那是我手上唯一能出露的部分。好在冬天的校服比较厚，所以我可以安心地把手臂上的伤口藏起来。
“你放假有什么安排吗？”是华。
我打了一激灵，下意识缩了缩手。环顾四周，班里只剩我和他了。
“没什么安排……继续住校。”我看着华的眼睛，“我爸搞这个申请的时候倒是挺麻利。”
“不过，我其实蛮想出去看看的……嗯，去旅游。”我补充道，看向窗外，掩饰着心底的无奈。
“旅游？去哪里？去看雪吗？”
我点点头。“我想起很北很北的地方……嗯，极圈内也不是不行，看看极光也挺好。”
或者，去深山里的小木屋。我想象着冬夜的第一片雪花落到木屋顶上的时候，那种落寞。
或者，驱车一路向北，注意沿途变化着的风景。常绿乔木，落叶乔木，针叶林，苔原……直抵那片海，直到不能再前。在感伤与美好的交错中，彻底迷失。
我想象着，极北之境大雪纷飞时的场景。世界尽是白茫茫的雪，雪就是世间的主宰。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雪毯，人走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雪花落满披肩的时候，看上去一定很美吧。
然后，倒在雪地里，死去。
“夏安？夏安？”
我如从梦中惊醒。“抱歉抱歉，走神了。”
“很北很北的地方吗。”华看了看窗外，也许他在想象着外面漫天飞雪时的样子，“感觉，很难实现呢。那种地方一般是无人区吧。”
唔，好现实啊。我苦笑着，慢慢起身，想出去走走。我本意没想邀请华，但他默默地跟来了。
冬日的校园如同死水一般，几乎没有生机。银杏的叶掉光了，梧桐的叶也掉光了，常绿乔木的深叶在寒风中显得憔悴。寒冷裹挟着世间万物，带它们去往死寂。我探出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脑袋立刻就被寒风压了回去。
“没有雪的冬天……”我随手拾起一把落叶，把它们洒向空中。我轻转身体，想象着雪花在我身边飘落。
那如精灵般的梦幻，这辈子也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吧。
“大雪纷飞的场景……确实很美啊。”华喃喃地说，“可以让人沉醉其中。”
“但是，你不觉得，其中带着感伤吗？”
“感，伤？”华疑惑地确认着字眼。我望着苍白的天空，点了点头。
“因为，美好易逝，但苦涩永存啊。积雪融化后的黑色大地，花朵凋谢后的枝头，曲终人散后的会场……正是因为美好，其后留下的空缺才会格外苦涩。因此，美好才值得怀念，空缺才亟待填补。”
空缺……我又想到了我心上空缺。现在，那里似乎已经无法填补了。
也许，那里以后要一直是空白了吧。
因为，安夏又消失了。
是啊……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是……我的同学说的，也许没错。
我可能，确实疯了吧。
靠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我想起了安夏——不，我自己对我自己说的话。
我的思绪飘回了三月的天台，咀嚼着自己留给自己的话，试图从中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我该怎么活呢？
我看向天台的方向。我能想象出它瑟缩在苍白天空下的样子。现在，我离它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那距离正逐渐被缩短。
我尝试凭借贫乏的想象力，幻想那广阔无垠的冰原，幻想那冰原上的巨大裂缝。
在万米高空，世界似乎是无边的，一切都显得渺小与无轻无重。那个尺度看，北冰洋也不过是地球上的一汪死水罢了。
再把尺度拉大，地球也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
世界有边，世界寂寞；但于我们而言，世界无边，寂寞更是无边。
我们都被困在这里，终将在这个寂寞的星球上寂寞的死去。
那么，怎么活的问题，已经考虑好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天台下方。
我望了望天台，很想回去。也许，那里才是我的家吧。
那里，虽然远不及万米高空，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足够高了。我立刻转弯，向楼梯走去。
我能听出，华没有跟上来。
……
我已经多久没来这里了？我回忆着，扶着楼梯慢慢走着。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梯间回荡。我仿佛从中听到了寂寞之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它还能跳动多少次呢？再得知我的人生终将在无爱之中与寂寞厮守后，它有什么想法吗？它还想搏动吗？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被狂风抵住的门，上到天台。我靠在墙壁上，气喘吁吁。汗水迅速冷却，似乎要结成冰。
我头晕目眩，心悸不止。应该是我最近没睡好的缘故吧——不对，我已经好几个月都没睡好了。自从淋了那场秋雨之后，我的失眠反而加剧了。
雨的寒意似乎深入了我的骨髓之中，在里面生根发芽，成了冰，之后就无时不刻地从我身体最深处散发出寒意。
我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也有些许变化。我顶着狂风，眯起眼，俯下身子看了看在石缝中枯死的小草。
它就这样死去了啊。只身一人，在这里。
孤独地死去了。如果不是我重访这里的话，估计没有人会知道它的生命已经消失了吧。我悲哀地想，伸手碰了碰那冰冷的躯体。但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想起了安夏——自己的话。的确，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就像平原上的不平坦被距离所掩盖一样，心灵上褶皱也因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而被隐藏。
要是，我也就这样死去了，有谁会记住我吗？
家里人估计只会假装掉点眼泪，一边高兴终于摆脱了我这个累赘，一边懊悔怎么没用我弄点钱；同学估计只会在听到消息的刹那吃惊一下，之后继续讨论那些无聊的东西，顺便记录一下我给学校刷的业绩；报纸上也许会登载我的消息，但也只是往大湖里投入一颗小石子，它的涟漪很快就会消失。
说到底，没人在意我啊。我趴在栏杆上，栏杆寒冷腐朽，我感觉它已经吃不住我的重量了。但我依然趴在那里，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这里，我能把校园尽收眼底，也能窥探到街区的部分。严寒似乎把人们逼回了家中，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听到我无声的祈愿吗？我伸出手，希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碰到我的手，给予我温暖。
寒风呼呼刮着，巴不得把我的手指冻掉。
除了寒冷，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因为，什么也没有。但这里，已经是此刻的我仅能到达的高度了。如果什么无上的力量真的存在的话……
这里应该是我唯一能和它接触到的地方了吧。我慢慢卷起了袖子，向它展示着我的伤口。
看着手臂上的，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刀割，我却毫无感觉。我浅浅地看着它们，就像看待什么平常之物。我细细数着数量。
原来，有这么多道啊。
我开始追忆，试图想起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但我对此已经没有了印象。也许是因为这很平常的吧——谁会刻意数自己的心一天能跳多少下呢？
记忆是苦涩的，就像香气散尽后的咖啡。那种东西灌满心之后，心只会被苦涩折磨得愈发清醒。站在寒风中，遭受寂寞的摧残，我的感官和大脑却从未如此灵敏。
我无力地向那种力量证明着什么，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证明什么。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渴求回应。
依然只有风声回应我。
我，只能靠我自己啊。
但，这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呢？”哽咽，抽泣，无力。我的身体，变得像泥一样软。
我瘫坐在地，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着。我知道，无论是安夏，还是华，都不会来的。我想让这一切都消失，让一切都重来……
让我，从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破碎的世界。
我没有力气哭，眼泪还在眼眶里的时候，就和记忆一起结成了冰。我感觉呼吸在停止，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傻瓜。”
那声音如同冬日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步入被尘封已久的房间。在阳光细细填补每一寸空间之后，刹那间，房间里的每一粒尘埃似乎都开始喜极而泣。
闪电般的睁开眼。
安夏的眼睛，就在眼前。
我看着她薄如蝶翼的睫毛，看着她眼底打转的晶莹泪珠。
她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混着我的泪一起，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