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公国,塔城港口附近,在约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堆积着层层叠叠彷如积木般的棚屋。
这里聚居着大量的渔民、贫民、流浪者和犯罪者。他们如蝼蚁般穿梭在这座由被遗忘者和被抛弃者所搭建起来的迷宫中,运输着从海里打捞出的水产和遗失物,同时也传递着那些不可告人的“信息素”——非法情报。
此时正是清晨,厚厚的云层将曦光变得如泥泞般浑浊,而下一趟开往黑曜城的货物运输船距离启程还有十分钟。
一名男人站在某个隐蔽的拐角中,背靠着一间无人的破损小屋,不停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腕表。每当他抬起头时,焦急的目光都会在周围迅速扫过,以期看见自己等待的那个人。
终于,一串急迫的脚步声从约定的方向传来,听起来十分慌乱,一路上似乎撞倒了不少东西。他呼吸一滞,察觉到些许的不对劲,狡猾地向早已准备好的一条逃生小道靠过去,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要开始逃跑。
然而在他将面孔朝向那条小道的瞬间,他吃惊地站住了:一名头上戴着兜帽,用风衣将全身笼罩住的女性,竟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道中,截断了他通过的可能。
这名女性看起来比一般的女性更高,长款风衣和靴子的质地一眼看过去就十分昂贵精致,身段即便被笼罩在衣服之下,也仍可以感受到其挺拔与绰约。她就这样沉默地矗立在坍圮破烂的棚屋小巷中,就像一尊价值连城的世界级美神雕塑被立在了满是肮脏恶臭的沼泽地里。这极度的反差与错位,竟使男人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境况,以及接下来该做什么。
身后猛地传来巨大的撞击声,男人的神智因此而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这附近没有能够造成如此巨大声响的机械或物体,那么显而易见,这种声音只能是一种情况发出的。
那种情况对他而言,意味着灾难。他必须立刻逃走,拼尽全力,哪怕是跳进海里被鲨鱼追赶,也远比坐以待毙要好上一百倍。
“让开!”他朝那个女人大喊道,双腿开始向前迈出。
察觉到男人的意图,犹如美神雕像般的那名女人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她取下了兜帽,将那一头带着微微卷曲弧度的瀑布般的金发以及那张如精雕细琢才得以形成的绝美容颜显露出来。
男人刚刚迈出两步的腿,在看到女人的脸——准确地说,是看见女人的眼睛后,瘫软地跪了下去。
那双清澈如水晶的蓝色眼睛,男人的目光只触碰了半秒不到,随即他就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矿石引擎外壳那般弹开了视线。
——不能看,那双眼睛,是他这样的平民、他这样的人类,绝对不能看的东西!
仅仅是半秒,或说一眨眼的接触,他全身的力气就已然被抽光,身体变成了空旷的躯壳,灵魂都仿佛被剥离,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他还有精力去回忆,他会发现自己此生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恐怖的目光。即便是在“那些家伙”之中,这个女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惜的是,这个男人此刻已然陷入了恍惚之中,以至于身后逼近的巨大响动和扭绞在一起的两道漆黑身影都无法再引起他的注意。
女人重新戴上兜帽,将面部特征隐匿于阴影之中。她的目光则是看向了男人身后,那道张开着巨大的黑色羽翼,近乎两层楼高的乌鸦般的巨鸟。此刻,这只巨鸟一只脚踩在已然崩塌的棚户中,另一只脚下则压着一只黄鼬般的长条形生物。
从深深戳入黄鼬体内的利爪,以及它嘴角涌出的鲜血来看,这个家伙已然是凶多吉少。
巨鸟看了眼女人,斜着头看了眼自己脚下的黄鼬,然后猛地将尖喙往猎物的脑袋里一凿,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响起,黄鼬的脑袋就像受到猛烈冲击的西瓜那样炸开了。
一团团白色红色的浆糊四溅而出,女人低头看了眼飞溅到自己鞋尖上,与黑色皮革融为一体的暗红色小点,不由皱起眉头。
“桑德里克卿,我以为我在这里的话,你会表现得稍微优雅一些。难道说,你所谓的工作一向都如此粗鲁暴力吗?”从兜帽下传出的声音有着音乐般令人陶醉的韵律和节奏,但语气却如高山上的寒潭般冷冽。
在她话语落下后,脸上已然被污浊液体变得一片泥泞的巨鸟从黄鼬的尸体中抬起头来,接着,它的整个身躯开始像具有黏性的橡皮泥般蠕动,变成一团黑色液体,然后逐渐缩小,直到化作一个人形。
从这团人形的黑色液体中显露出来的,是一名穿着黑色西服的高瘦成熟男性。黑色的头发,衬托得他的脸庞惨白如死尸。随着他抬手打出一个响指,那个黄鼬也开始蠕动、缩小,直到化作一名全身赤裸趴在地上、失去了头颅的男人。
“尊贵的奥瑞薇娅,我的女士,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彻底向您宣誓效忠。我想在那之前,您应该尽快习惯我的工作方法,这样,您才能像您的父王一样对我如臂指使,然后您就会发现,我会是您最便捷、最锋利的匕首。”男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随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领结。
“正因如此,我才会来这里观摩你的表演,”奥瑞薇娅看向那个仍旧跪坐于地上的男人,“现在,叛徒已经被你处决,无法再从他嘴里获得线索,这个平民,你又会怎么处置?”
桑德里克回头看了眼那具无头死尸,语调轻蔑:“这个喽啰所掌握的线索我早已尽数挖出,无需再让他活着。至于这个平民,他不过是一个跑腿的,连委托人是谁都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心生忌惮,不会再轻易地来试图渗透我们。”
“‘对方’是谁?”
“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不知道’为好。毕竟对我们这样的小公国来说,除了女士您以外,再无别的有价值的机密。适可而止,就是最好的结果。”
奥瑞薇娅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这时,跪坐在地上失神半晌的男人忽然一个机灵站了起来,似乎终于回过了神。他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被身后的景象吓得脸色煞白。在对上桑德里克的目光刹那,他脑中电光急转,猛地朝奥瑞薇娅跪了下去。
“女士!求求您饶我一命!我什么也不知道!”男人涕泗横流地大声喊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平民,我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我真的一无所知!求求您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嚯~”桑德里克发出戏谑的声音,“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平民一眼就能从来自我们眼睛里的压迫感中分辨出,谁的地位更加高贵。”
“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奥瑞薇娅说。
“哈哈哈,当然,那是因为……”
桑德里克带着冰冷的阴影走到男人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肩膀,以一股人类根本不可能抵抗的力气将他的身体扳了过来,用近乎要将骨头捏碎的力道捏住他的下巴。
“直视我,人类!”桑德里克嘴角挑起,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男人目光与桑德里克的黑色眼睛甫一接触,整个脸庞的血色就完全褪去,变得如同死尸。他想要合上眼睛,却在一瞬间被桑德里克用指甲撕去了眼皮。如此一来,他的瞳孔与桑德里克的眼睛之间再无任何可以阻挡的东西。他只能被迫、无助地盯着那双眼睛。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男人的身体如癫痫发作那样疯狂颤抖起来,他面部变得一片死灰,白沫从嘴角溢出,一根根青色的血管像植物的经络般在全身上下暴凸扭结。很快,他的皮肤开始冒泡蠕动,手指根根反曲,全身的关节像魔方一样不规则地扭动起来。在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力的作用下,这个男人逐渐蜷缩成一团怪异的肉球。他的眼睛开始翻白,意识早已消失,而桑德里克那张苍白的脸庞反而浮现出了兴奋的红晕。
在大概半分钟后,男人身体皱缩到极致后猛然膨胀,一旁的奥瑞薇娅在反应过来的瞬间闪入了一处转角。她刚刚藏好自己的身体,一道骨骼炸裂的声响便传了出来,随即赤红的液体爆炸般四处泼洒,将她刚刚所站的位置变成一滩积水。
本就满溢着脏污恶臭的棚屋小巷,空气变得更加刺鼻难闻。奥瑞薇娅从转角后走出,看着正在脱下自己湿透的西装外套、脸上一片血污的桑德里克,皱着眉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死得很痛苦。”
“但是我却很满足,”桑德里克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红色液体,“我的女士,这是一道秘密的美食。很多贵族并不知道:平民,或说人类的目光,对我们而言是一种奢华的美味。越是强大的贵族,越是能体会到其中的醍醐之味。若是对您这样的存在而言,恐怕就不仅仅是美味,更是一种毒药了。”
奥瑞薇娅怀疑地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说:“我认为这只是你的恶趣味。”
“我并不否认,对于每一个必杀的目标,我都会想尽办法榨干其最后一丝价值,像这样的进食,只是其中一种,”桑德里克看着奥瑞薇娅,露出了微妙的笑意,“不过可惜的是,女士您却无法体会到这种美味了,毕竟……”
“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既然事情已经结束,我也了解到了你的工作方式,就不多停留,先行返回水晶湾了。”
奥瑞薇娅转身,一刻也不愿多待,径直穿过棚户小巷向码头走去。桑德里克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边用手帕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边吩咐从阴影中现身的手下处理现场。
因为奥瑞薇娅的衣着和气质,一路上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但由于从她过来的方向刚刚传出的巨响,没人敢贸然接近她。
他们都猜到了,这个将面孔隐藏在兜帽下的女性,是一名贵族。
——贵族,是平民绝对不可接近、不可直视的存在。
奥瑞薇娅回想着桑德里克所做的事情和他所说的话语:
“不过可惜的是,女士您却无法体会到这种享受了,毕竟……”
毕竟根本用不着像桑德里克那样对视半分钟,但凡敢看着自己眼睛超过三秒的平民,就会变得与那个男人同样的下场。
——不,甚至更加惨烈。
奥瑞薇娅猛地握紧拳头,脚步加快。她试图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甩出脑海。此刻,她已经看见了码头,一艘低调的游轮在稍早前停靠在了这里,正在等待她的登船。
她不禁庆幸有桑德里克·漆羽这样的存在,能为她处理掉那些所有她不想染指的脏活,如此一来……
“那个,您好。”
一道软糯的声音将奥瑞薇娅的思绪拉回了此刻,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兜帽的上檐遮不住的下方,一张娇小白皙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还未来得及等她看清这张脸长什么样,她的目光就被那双如水晶湾内海上碧波般湛蓝的眼眸吸引了。
“咦?”
那一刻,奥瑞薇娅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即便是曾在弦之都欣赏过的世界著名画家所绘制的旷世巨著,也未曾给她带来过如此强烈而具有冲击力的感染。
她怔怔地盯着那双眼睛,连自己什么时候蹲了下来,用双手攀住了女孩纤细的双肩都没注意到,全然沉浸在了目光的交汇中。
奥瑞薇娅的举动,使那双眼睛因为羞窘而试图移开。然而在角度刚刚有所偏离时,奥瑞薇娅便立刻伸手,将那张怯懦的脸庞连同那双令她沉迷的眼睛一起又转了回来。
“不要动,”奥瑞薇娅呢喃道,“看着我,不要动。”
“呃……嗯。”那双眼睛眨了眨,听从了她的指令,尽管从其中逐渐渗出的晶莹泪花来看,这样的对视使得女孩十分紧张。
“好美……”奥瑞薇娅仿佛看不清楚一般,继续凑近,已然能感受到彼此间炽热的呼吸。
“那个,我脸上有什么……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
“不,没有,一点都不奇怪,”奥瑞薇娅用连自己都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说,“很好看。”
“哎?谢谢……”那双眼睛下意识地又移走了,当然,紧接着又被奥瑞薇娅掰了回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奥瑞薇娅一时语塞,她想不到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仿佛有某种温暖的电流在全身上下缓缓移动,令她难以自拔。
就在奥瑞薇娅想要继续入迷地盯着那双眼睛看时,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从女孩身后绕了过来,将那双眼睛遮住,
奥瑞薇娅猛地抬起头,温柔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如剑锋一般令人胆寒,从嘴中吐露出的愤怒语调平日罕见:
“桑德里克,你做什么?!”
“冷静点,我的女士,”桑德里克表情严肃、语调低沉,“冷静点。”
“叫我冷静,可是你——”
“可是我?”桑德里克挑起一侧的眉头,仿佛在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奥瑞薇娅如此生气的事。
奥瑞薇娅一怔,脸上愤怒的神色褪去,她低下头,开始疑惑自己激动的情绪从何而来。
“抱歉,我好像失态了……”
桑德里克看着她,直到她的情绪彻底平稳,才缓缓开口:“女士,你还记得我刚刚说过什么吗?”
“呃……你说过什么?”奥瑞薇娅的大脑仍旧有些转不过来。
“毒药,我尊贵的女士。”
“毒药?”
“毒药,人类的目光,对您这样的存在——”
“等等!”奥瑞薇娅打断了桑德里克的话语,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此刻依旧被蒙着眼睛、表情茫然的小女孩。
直到现在,奥瑞薇娅才有机会将目光落在女孩除眼睛以外的其他部分,也就是她的脸、她的身体以及她的穿着。
那用料低劣的材质、裙摆处不同颜色的补丁,还有那双脏脏的小皮鞋,无一不在彰显着小女孩身为平民的事实。
“不可能,”奥瑞薇娅重复地念道,“这不可能……桑德里克,她不可能是平民,否则……”
“我想,此刻您和我,应该抱有同样的疑惑。但是我能以我郁金香公国情报部门部长的尊严,确定地告诉您,此刻,在码头及棚户区这个范围内的贵族,只有我们两人。”桑德里克低头,这个被自己蒙住眼睛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岁左右,身材娇小,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发丝。桑德里克表情凝重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说:“奥瑞薇娅,我尊贵的女士,我很不幸您触碰到了一瓶致命的毒药。现在,请您告诉我,假设我为了防止未来可能会造成的危害,而要将这瓶毒药就地销毁,您——是否同意?”
听到这话的奥瑞薇娅猛地看向桑德里克,从他的目光中,全然没有此前处决叛徒和享用禁果时的愉悦、从容。这个男人是认真的,现在的他,非常紧张。而紧张的原因,则是奥瑞薇娅接下来将会做出的决定。
这是来自父王的亲信、公国的柱石、世界上最顶尖的情报人员——桑德里克·漆羽——所请示的决定。这个决定,需要奥瑞薇娅立刻做出答复,不容任何迟疑。
奥瑞薇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从刚才起,她一直是保持着蹲姿,以便看清女孩的眼睛。桑德里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他将一只手隔空放在女孩的胸前,指尖伸出锋利的鸟爪。这双爪子刚刚结束过一名贵族的生命。
“桑德里克卿,感谢你的警告,”奥瑞薇娅的面色恢复了从容,“现在,请相信我已经恢复了理智的思考和平日的冷静,现在,我对你的提议做出答复——”
奥瑞薇娅伸出双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看着桑德里克的眼睛,将她拉向自己。在女孩想要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的刹那,奥瑞薇娅按住了她的背部和后脑勺,让那张沾染着致命吸引力的“毒药”的脸庞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否决。”奥瑞薇娅的声音平静,却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