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左萱还是没能把那句“我爱你”说出口。
在学姐高中毕业仪式的当天,她捧着一束百合花,远远地看着学姐和同班同学、老师合影、拥抱,告白的台词在心头转悠了无数遍,可最后,当学姐看见她、微笑着来到她身前时,她还是只能够说出一句话:
“学姐,毕业快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学姐的微笑在那一刹那,似乎黯淡了下去。
学姐在期待着她的表白。左萱幻想着。不不不,这么想并不会带来安慰,只是徒增本不存在的遗憾罢了。
学姐的笑容依旧灿烂温和,与先前、此前、以前都并无任何不同。左萱瞥到了学姐的耳垂,一颗月亮形状的耳钉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那是左萱曾送给学姐的礼物,就在天文社第一次集体参观市天文历史馆时。在出口前方必经的纪念品商店中,左萱看中了这颗耳钉。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在网络上随处可见,一搜一大把的玩意儿。但是它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学姐就站在自己的旁边,两个人的目光同时交汇在了这个便宜又俗气的小东西上。
因此,它就被赋予了意义。
左萱立刻把它买了下来,然后送给了学姐。
学姐的目光,从最初左萱买下它时的不解,到左萱将它送给自己时的惊讶,最后到带着莫名深意的凝视,就像电影一般在左萱脑海中清晰地放映着。
“为什么要这个送给我呢?”学姐问。
“为了感谢学姐,在社团里对我的照顾……”左萱涨红着脸,嗫嚅着。
第二日,在学校门口相遇时,左萱期待而又害怕地望向学姐的耳垂——那颗月亮就在那里,闪烁着晶莹而柔和的光芒,仿佛照亮了左萱厚厚刘海下的阴影。
记忆中,学姐只有在那一次戴过这枚耳钉,因为学校不允许学生佩戴饰品,左萱因此而自责——她的私心使得学姐受到了来自风纪委员的惩罚。
就那样,高中的时光默然而迅速地过去了两年,学姐手中拿着毕业证书和刚刚被赠与的百合花束,站在她的身前,依旧像往常在社团里度过的那些时光一样,用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
左萱是个内向的孩子,她连和别人目光相对的勇气都拿不出来,更别说要加入社团、参加社团里的各种集体活动,还要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宣讲自己的活动报告了。
可是,每当她为此感到恐惧时,学姐都会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她。温柔、包容、鼓励,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左萱不想承认自己有恋母癖,但学姐总能让她的心情变得平和。
此刻,学姐还是那样注视着自己,就像在等待着、鼓励着自己说出什么话来,就像自己在演讲时因紧张而唇齿颤抖时,学姐那闪耀的目光。
但左萱什么也没说,这一次,她连学姐的目光也开始害怕起来。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学姐微笑着问。
左萱猛地抬头,在目光触及学姐眼睛的一瞬,又低了下去,就像在社团招新大会上的初次见面那样。
“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学姐手中的百合花束在左萱的目光中洁白得就像散发着荧光一般。
“当然,如果有空的话……”学姐的嘴唇不可察觉地微微颤抖,“不,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给我发消息。”
“嗯。”
“那么……”
“学姐!”
“诶?”
“谢谢你。”
学姐笑了笑:“好好学习,那么,再见。”
“再见。”
学姐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静静地站立了几秒钟,在左萱的感受里,或许有十秒,不,三十秒,或者是一分钟……三分钟也说不定。
然后,学姐离开了。左萱自始至终没能抬起头,她看着学姐的影子从自己面前消失,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萦绕于鼻尖的清香似乎慢了一拍才散去,直到这时左萱才感觉到空气中的燥热,和塞满仲夏每一处角落的喧闹蝉鸣。
“学姐!”左萱猛地抬头,朝着面前的空气大喊。
周围的人诧异地将目光看向她,看着这个有着几乎遮住双眼的厚厚刘海、不知为何而泪流满面的娇小女孩。
他们看着她突然跑了起来,向校门外跑去,就像要追逐某道无法企及的幻影、从指尖擦过的落叶。
左萱跑出校门,穿过街道,拼命地跑着。学姐真的是往这个方向离去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学姐每一次回家,都会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在绿灯时刻,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之间,她似乎看见了学姐的背影。
她真的要追上去吗?追上去之后真的要把那句话说出口吗?说出口之后,真的能够得到回应吗?
左萱此刻的大脑已经没法再去思考那么多,她只知道,内心空缺的一块地方疼得她难以忍受。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她就无法再支撑下去。
就在她冲上斑马线的那一刻,一道红色的火光从眼角的余光处袭来。起初她只以为那是红灯在自己泪水中泛起的红晕,但是,巨大的尖啸声以及灼热的温度却使她察觉到了怪异。
她转头,看见了这一生唯能见到一次的奇景——
一道拖着长长火尾的巨大陨石,穿过大气层,从万丈高空向她所站的位置落了下来……
左萱忘记了奔跑,她停了下来,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呆呆地看着那颗陨石。巨大的风压将她的刘海吹起,露出那双黑曜石般不为人所知的晶莹眼眸。在其中,那个灼热的红点迅速扩大——
然后,这个世界消失了。
左萱也消失了。
再一次醒来时,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距离自己很近的婴儿的啼哭,眼前如同巨大化般的世界,还有仿佛从海底深处传出的男性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悲恸,在哭泣着,发出的音节奇怪而陌生,似乎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然后,左萱感觉自己被一个宽厚而温暖的身躯轻轻抱住,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是痛苦的眼泪。
在那之后,左萱就不再叫左萱了。
尤莉尔·夜歌,这是她新的姓名。就如同她所处的这个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叫做密特拉大陆的地方,而尤莉尔所诞生的国度,被称为郁金香公国。
尤莉尔的母亲在诞下她的那一刻便逝世了,尽管前世的记忆还在,但婴儿发育不完全的大脑仍旧阻止了尤莉尔记住她母亲的脸。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尤莉尔前三岁的记忆始终是朦胧而模糊的。
尤莉尔的父亲是一名考古学家,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总是摆满了许多文物和资料。尤莉尔似乎没有见他笑过,紧皱的眉头就像被胶水死死黏在一块难以松开。只有偶尔疲倦地从书籍里抬起头看向尤莉尔时,他脸上的皱纹才会稍稍变浅一些。
在父亲的书堆里,尤莉尔度过了自己六年的儿童生活。
然后,父亲消失了。
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了做什么,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
接着,父亲的弟弟,尤莉尔的叔叔,一名商人,自称收到了父亲的信,满不情愿地收养了尤莉尔。
叔叔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孩子,对于自己哥哥丢来的累赘,他只负责了最基本的吃穿住行,至于更多的,如上学的需要、美味的零食、好看的衣服等,他似乎从未想到过。
尤莉尔也并不在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曾被遗忘的过去,如今又再度变得清晰起来。她又会在孤独的时候想起学姐,想起前世的家庭,还有在十字路口落下的那颗改变一切的陨石。
明明就差一点,她就能够追上学姐,将那句已经在心头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语说出口。然而仅仅是一时的犹豫,这个简单的心愿,却成了永远不可能再实现的奢望。
“我爱你。”有时,尤莉尔会抬起头,对着密特拉大陆上空那厚厚的云层呢喃。
在这里并不常见到星空,但她还是仿佛透过阴云看见了隐藏其后的月亮。
“明明这么简单……”就像是人类与生俱来能够发出的三个音节,对那时的她而言却如鲠在喉。
没有什么比那样的遗憾更让尤莉尔感到难过了,就算是被叔叔一家冷眼相待,也无法在她心里留下更多的印记。
就这样茫然地生活着,尤莉尔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与她认知中存在的出入。这个由贵族所统治的世界,和她想象中资本主义萌芽以前的中世纪,那本质上的不同,竟被她完全地忽略。
然后,在尤莉尔十岁的那年,她于睡梦中忽然被叔叔叫醒。还没来得及准备几件行李,她就被带上了前往塔城的轮船。
叔叔说是突发奇想便要带着她一块去旅行,再问缘由,又解释为中了奖,但是奖金只够两个人。至于为什么是尤莉尔,满头汗水的叔叔结结巴巴地说,是为了补偿自己从前对她的冷漠。
原来他知道自己对待哥哥的女儿很冷漠啊。尤莉尔想。
但是,当轮船靠岸后,叔叔却让尤莉尔待在船上。他看起来在犹豫着什么,为了防止尤莉尔担心,他还特地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了船舱,然后借着东方渐亮的曦光,在尤莉尔的注视下紧张兮兮地离开了轮船。
他去哪里了呢?
是打算像她的父亲那样抛弃她吗?
尤莉尔无所谓地想着,心里并无多少波动。两个小时后,她知晓了答案。
一个水手走进船舱,将一封信交给尤莉尔,上面写着叔叔的字:“尤莉尔,马上来港口赌场找我!赶快!”
赌场,原来如此,尤莉尔了然地点头。但是,叔叔却没有叫她带上什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不是该让她带上钱包或珠宝什么的才对吗?
尤莉尔茫然地下了船,此时的天空已然十分明亮,码头上充斥着忙碌的运货工人,远处的棚户区如同巨大的迷宫,令尤莉尔内心忐忑。
港口赌场在哪呢?她四处张望。她从来没见过赌场,更没见过异世界的赌场。该去哪寻找叔叔呢?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疾步行走着的穿着风衣的女人。尽管女人的脸被兜帽遮住,但在一众邋遢剽悍的水手商贩之间,她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显得与众不同。
尤莉尔小跑两步靠近过去,有些紧张地喊道:
“那个,您好……”
在听见她的声音后,女人低头看向了她。只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