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要。”尤莉尔低低地说。
奥瑞薇娅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不要!”尤莉尔眼里噙着泪花,腮帮子因愤懑和执拗而变得鼓鼓囊囊,微微骤起的细眉让她看起来就如同一只生气的小猫。
冲进奥瑞薇娅脑子里的过多的热血开始缓缓退潮,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家伙,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抗拒。
“为……为什么?”奥瑞薇娅变得有些慌乱起来。在这以前,她一定想不到自己那引以为豪的定力在今天竟然会因一个弱小至极的人类而变得起伏不定、坐立难安。她迫切地问:“做我的孩子不好吗?你看,这里有好多好吃的好喝的,不满足的话还可以随意加。你的裙子也已经这么旧了,待会儿我让裁缝给你做一套新的宫廷礼裙,你穿上后一定会变得更加可爱……”
尤莉尔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鼓着腮帮子,那令奥瑞薇娅痴迷不已的目光也使性子般移向了别处。
“还是说……”奥瑞薇娅露出窘迫的神情,“你对我不满意吗?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年轻了,还是我的样貌或者性格不合你的心意?可是,这种事情毕竟没什么办法……”
尤莉尔闻言,不禁瞥了她一眼,嘟囔道:“你很好看啦……”
“哎?”
尤莉尔脸一红,大声说:“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原因!”
奥瑞薇娅的情绪平静下来,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尤莉尔如奶脂般滑腻的脸颊和脖颈上游走,问:“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告诉我吧,没关系的。”
尤莉尔低下头,闷声道:“一个刚刚见到的陌生人,突然要我当她的女儿,喊她‘妈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奥瑞薇娅脸霎那间变得通红,还好尤莉尔低着头并没能看到她这窘迫的模样。
奥瑞薇娅现在回过头想想,这一切的发展确实很不合常理。尤莉尔说得对,哪有刚被自己的亲人抛弃,在经历了那样残酷的事件后,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和设想未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称呼一个通过金钱交易把自己买下的奇怪女人为妈妈?
奥瑞薇娅下意识地左右环视了一眼,她庆幸自己提前命令侍者离开了,否则,这种近乎强迫地命令女孩叫自己妈妈,还要让对方说出什么“我属于你”这种怪话的行为,在别人眼中该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
一旦念及此处,奥瑞薇娅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这如同蚂蚁在心脏上爬来爬去般瘙痒的羞耻感和后悔,当再度被尤莉尔的目光触及时,就像春日薄冰遇到阳光般刹那化作无形。
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奥瑞薇娅想。被这道具有着奇异吸引力的目光注视着,任谁都会难以忍耐吧?
不要在清醒的时候谈论微醺时的呓语,也不要在温饱时嘲笑饥寒中的渴望。没有处在那样的境况中,便无法理解那种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催促着自己去完成某一件事时的冲动。
就像现在,奥瑞薇娅理解了自己。
“如果我给你一些时间,和一些也许会让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的解释,”奥瑞薇娅拨开尤莉尔的刘海,将两人的额头贴靠在一起,“你会愿意去试着接受这件事么?”
尤莉尔下意识地将双手隔在奥瑞薇娅紧靠而来的胸前,这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接受什么?”尤莉尔小心地问,“成为你的女儿,还是成为你的奴隶,又或者……禁脔?”
奥瑞薇娅的心脏如同被电流经过般狂跳起来,她张开嘴,感到喉咙里火烧火燎般灼热。
根据那份文件上写的内容,尤莉尔日后将被赋予的身份已然明确,奥瑞薇娅应该立刻十分肯定地告诉尤莉尔,她们将像真正的母女那样相处下去。
站在尤莉尔的角度,这个问题的提出再正常不过。毕竟,尤莉尔是被人用金钱买下的,无论再怎么被装饰,她都始终是一件被标上了价码的商品。
尤莉尔很清楚,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拥有人权的人。她的“人权”,已经被奥瑞薇娅买走。即是说,奥瑞薇娅想要她是什么,她就会是什么。
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她真的能够把自己当做面前这个买主的女儿,像为人子女那样,在奥瑞薇娅和自己之间建构起亲情的纽带吗?
还是说,那只不过是一个面向外界所用的谎言,这样一来,若是她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对方的女儿,岂不是会变得既可笑、又可悲?
即便尤莉尔什么也改变不了,对自己命运的发展毫无办法,至少,她希望能够怀揣着清楚的认知,去看待自己未来的生活。
她在等待着奥瑞薇娅的回答。
综上,按照事先预想的情况,奥瑞薇娅的回答是确定无误的。无论她私心究竟如何作祟,但她的原则和理性都在提醒着她不要越界——本该如此。
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哪怕是谎言也做不到。
她很清楚,自己并不仅仅是想要获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而已。
她想要从尤莉尔身上获得的东西,远比这一层要多得多。多到一旦说出口,她就会无法抑制地憎恶自己。
“不要问这个问题……”奥瑞薇娅嘴角挑起一丝极为勉强的弧度,“我发誓,一个身为女儿的存在所应当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所有东西,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给予你。所以,答应我,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好吗?”
尤莉尔不明白,并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所闪烁的疑惑,既像一根针在戳刺着奥瑞薇娅的良知,也像一颗剔透的珍珠在考验着她的理性。
尤莉尔疑惑:为什么不要问这个问题?明明知道彼此的真实态度,她就能更好地扮演自己的身份,大家也能相处得更加融洽、符合彼此期待。然而奥瑞薇娅却选择了拒绝回答,不但如此,她甚至还禁止自己再去提这个问题。
那么,这样下去,她到底是什么呢?
尤莉尔想不清楚,因此她也无法回应奥瑞薇娅的请求。她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面对自己人生的剧变,她所能用来提出问题的勇气已经消耗殆尽。因此她低下了头,不再去看奥瑞薇娅那令她难以承受的目光。
“没关系,”奥瑞薇娅见到尤莉尔的退缩,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的疑问,接下来时间很多,让我们慢慢去寻找答案。现在,你想要休息一会儿吗?又或者想在游轮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我可以自己待一会儿吗?”尤莉尔眉间泛起疲乏之色。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她接收到的冲击性的信息实在过多。她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什么,也不想再花费精力和谁对话了。
“当然,在这艘游轮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啊,想做什么都可以,仅限在这艘游轮上。尤莉尔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微笑。
奥瑞薇娅召唤了一名侍者进来,嘱咐她将尤莉尔带到游轮最豪华的那间客房中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尤莉尔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后。
一道阴影在宴会厅的门口蠕动,化作一道实体的人形——桑德里克·漆羽带着莫名的笑意,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一边步入宴会厅中,并随手关掉了大门。
奥瑞薇娅这时才收回目光,坐到餐桌前,开始享用自己的午餐。
“桑德里克卿若是还未进餐,可坐下来与我一起。”
“感谢邀请,女士,我已经吃过了。”
“既然如此,你也许不必待在此处。”
桑德里克虽然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十分冰冷:“女士,恕我直言,您的所作所为,是将一颗炸弹放在了自己身边。”
奥瑞薇娅手中的刀叉停顿,她看向桑德里克,眼中古井无波:“‘若拒绝销毁,那便将毒药控制在自己手中’——这句话是谁说的?”
“母亲对女儿,可谈不上什么控制,”桑德里克盯着奥瑞薇娅的眼睛,“我遵从了您的指示,去完成了尤莉尔·夜歌到尤莉尔·郁金香的嬗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这是一项正确的决定。倘若她是您的女儿,那么她就始终保有脱离母亲管束、独立生活的权力。”
“没错,所以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您希望得到的。”
“桑德里克卿,”奥瑞薇娅将一块牛排切下薄薄的一片,“我们是贵族,有时候也会被称作‘魔物’,但无论如何,我们是这个国家、这片大陆的统治者。”
奥瑞薇娅将这薄薄的一片烤肉叉起,置于灯光之下,看着其上展露出的每一根细细的纹路,说:“若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我们与那野兽,又有何异呢?”
桑德里克凝重地回答:“我恐怕大多数贵族,并不具有您那般的高尚品质。同时我也不希望您,被某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偏执行为损耗精神。殿下,弹簧压得太紧,可能会产生强大的力量,但更可能崩裂或失去弹性。”
“桑德里克卿,感谢你的关心,不过正如你所言……”奥瑞薇娅将肉片细细咀嚼,吞咽入喉,“我从未打算放弃我应有的那份奖励。”
桑德里克一愣,眉间的阴郁渐渐散去。他低下头,从喉咙中发出沉沉的笑声。
“如此便好,殿下,”桑德里克说,“我很高兴看见你还没有抛却自己的欲望与野心,为王者,此乃基本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