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她瞧见一个巷子里传来些尖叫和骂声，她鬼使神差般的凑近，往里看了一眼，几个和梨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围着她拳打脚踢，而梨儿则缩成一团，任由他们把她像块石子一样来回踢蹬着。
她看不下去，便挺身而出，她比他们长的个子高些，也不似他们那般瘦弱，再加上有几分身手，那几个孩子只是为争抢几枚铜钱，原不必与她争，便作鸟兽散，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怕还是她身上所穿的衣服，虽称不上光鲜，却也不像是穷人能穿的起的那种。
“你还好吗？”
梨儿倒在地上，因为浑身都在作痛，她只敢缓缓的伸直了蜷缩着的身体，牙缝里嘶嘶的吸着凉气，没有回答她。
半晌过去，梨儿才抓住她伸出的手，一点点挪到了墙边靠着。
“…谢谢。”细若蚊蚋的声响传来，梨儿这才缓过口气，能和她道声谢。
“你家住在哪？我把你送回去。”
梨儿摇了摇头，似乎刚才的道谢已经榨干了她为数不多的力气。
“你也没有家了么？……真巧，我也是。”
于是她在她身边默默的坐下。
后来她才知道，这孩子不是没有家，而是因为连年的歉收，家中实在是过不下去，爹娘便想要把她卖掉，她偷听到了爹娘的谈话，便在某天夜里自己跑了出来，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到了绿叶已承露，紫实复含津的时节，树上已经没有了绿叶，更没有了果实，甚至于——连树皮都没了，被人吃没了。
今年梨子成熟的秋季，几乎又是颗粒无收。
不管叶子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枯黄掉落就被人采食殆尽，到了萧索的寒冬，树杈上总归是不剩些什么了的。
干枯的树杈发着深黑，扭曲的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和那树杈一样枯瘦而歪扭的，是躺在窝棚里的梨儿向天空伸着的手指。
她知道，这女孩儿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早已经没有了那副小姐架子，也学着拉下脸皮来向人伸手要钱要吃的，然而已经沦落到吃树皮甚至吃土的人们当然没有多余的善心肯分享给她，就连那轿子，也不再招摇过市了。
她的脑子有些昏沉，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料峭的寒风的干燥空气灌进她的肺里，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且不谈别人，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还是未知数，不知道是不是应了梨儿所说的，她大抵的确是烧傻了，她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爹娘叫甚么，就连那晚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像是被人用墨水粗暴的涂抹过一般。
她听见旁边有轻微的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扭过头一看，是躺在窝棚里，却执着的向天空伸着手臂的梨儿，终于没了力气，胳膊无力的瘫了下来。
“省些力气吧。”她说道。
“我都快要死了，还省什么力气。”
“你不会死的。”
梨儿没有回应她的话，她们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无谓的安慰，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而在那之前，梨儿已经流浪了一年有余，长久的饥饿终于还是压垮了她。
而她大概是饿肚子的时间还不长，还能再多苟活一阵子。
梨儿扯了扯她的衣服，打断了她的思绪。
“甚么事？”
“我要是死了，你……”
“我说了你不会死的。”她打断了梨儿不吉利的话语。
“那你有什么办……算了，我没力气和你争了。”
说罢，梨儿便不再说话，只安静的躺着，她也累了，陷入了恍惚的沉默。
“梨儿？”
无人回应。
“喂，醒醒，别睡！”她慌了神，推了推旁边躺着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吵什么吵？”
“你要是睡着了，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也没有办法。
饿。
饥饿一开始是肚子里时而传来的咕咕作响的空洞的声音，
而后那声响似乎沉寂下来，饥饿感也不再明显，只是你心里知道，你还是饿着的。
再然后，饿像是一团火，在胃里灼烧，烧的你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些什么填进肚子里。
最后，饿像是一团粘稠的黑水，它熄灭了你胃里烧灼着的火，却拖着你的身体越来越沉，它流进你的眼睛，让视线一阵阵的的发黑模糊，它渗入你的大脑，让脑袋里时而发昏，时而恍惚。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团黑水拖着她越陷越深，直到她的记忆也开始模糊。
梨儿活下来了么？她不知道。
她自己活下来了么？她不知道，也许自己已经死在了那一天，后来的一切只是饥饿产生的幻觉。
—————————
“这地方的人都逃荒去了，剩下的人也快死绝了……师叔的女儿，真在这里么？”
“我哪里知道？师父说那孩子就在这附近流浪，我们权且找找吧，若是寻不到，那便是她也逃荒去了。”
两名白衣执剑的人一边交谈着，一边走进了这个小巷，逐渐靠近窝棚这边。
“什么味道啊？”前头的那人皱了皱鼻子，冬风传来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从那边传来的。”另一人应道：“去看看。”
她很喜欢梨，她多汁而甜美。
但她不喜欢梨子的核，吃起来口感很是古怪，有些腥咸，还有一股铁锈味。
“他妈的老天爷…这孩子……”那白衣的男子别过头去，低声的咒骂了一句。
“……想不到师叔当年执意离开虚霄山，一家竟然遭此横祸。”
“不过所幸找到了这孩子，还不算太晚…或许吧。”
那天，那白衣的男子牵着她的手，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大概是饿的发昏了，也大概是没力气回答男人的问话，只是恍惚着回头看着躺在窝棚里的梨儿，忽然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有些想吐。
可悲的是，自己的喉咙一阵蠕动，身体却偏偏不允许她吐出胃里的东西。
于是她只能艰难的发出断断续续的念叨：“梨…咕…梨……”
那男子却会错了意，以为这便是她的名字，轻声道：“璃…璃……好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