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影影绰绰的金芒，他看见了那双铂银色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这个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人鱼竟然出现，挡在自己身前，因为疼痛而蹙眉，李问视线向下，看到那条漂亮至极的瑰丽鱼尾被深褐色的恐怖节肢贯穿。
血液顺着伤口淅淅沥沥地滴落，犹如下了一场暗含金芒的血雨。
李问睁大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惊愕地看着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人鱼，嘴唇嗫嚅半天，只怔怔地问，“为什么……”
人鱼没有回答他。
宝石般的眼眸失去光彩，手臂一松，脱力地倒在他怀中，撞了个满怀。
海蛛蟹在那凶狠至极一下后骤然紧绷，六只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抽出染血的肢节，快速退离。
李问没有注意到那些。
人鱼趴在他身上，伤重的鱼尾足有三米长，即便看起来再可怖都无法忽略这是一个纤细清瘦的女性，当对方压在身上，除了意料之中的沉重，便是柔软和娇嫩的触感。
她的身体很冷，金红色的血液随着伤口流出，很快将李问的衣服一层层晕染成红色。
李问握着她的肩膀，颤声喊，“醒醒……”
人鱼很疲惫，恹恹地睁开眼，任由李问将自己手忙脚乱的扶起，像任人摆布的傀儡，额头无力的抵在他肩上。
鱼尾伤得很严重，掺杂着金芒的血液流淌一地，李问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缠住她受伤的地方，抬手按下企图给她止血。然而那一股股温凉的血液像在嘲讽他的天真，从指缝间涌出，很快便将整个外套染成金红。
人鱼无声地看着他。
李问深呼吸，按压住自己的情绪，抓住人鱼的手按在自己刚刚按压的地方，“按住。”随后搂住对方的腰，费力地将人鱼拖到水池旁，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她藏在水藻丛里。
“你在这里等我。”
他要走？
他怎么还要走？分明已经向她展示过，离开她的世界有多么危险了。
为什么还要走？
李问站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人鱼在一片水藻中抬眼看过来，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困惑。
莫名让他联想到被人抛弃的小动物。
“我去找拖车带你离开，不然你会死。”李问说着，心脏又窜过一阵惶恐，声音镇静，“你藏在这里……如果我没有活着回来的话，等这里恢复秩序，你拿着这个去找叫艾琳的工程师，她会照顾你。”
李问将自己的信息卡放进了人鱼的手心，包裹着她的手指，让她将卡片握住。
人鱼定定地看着他，李问抬手擦掉了她眼尾尚未风干的晶莹泪痕，“可是，你不是怕死吗？”
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李问莫名想笑，“没有人不怕死。”
她又问，眼中满是真诚的疑问，“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关系吗？”
“有。”他摸了摸她的头，“别想乱七八糟的，藏好，小心。”
李问将手里的水藻盖在她身上，掩盖住人鱼瑰丽又脆弱的身影。
随后绷紧神色，赤脚踩在地上，悄然朝着环形带跑去。
李问记得来时的路上看到了押运货物的电动推车，那种东西都自带电池，应该不会因为断电而失去功能。
他的动作很轻，脚踩在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却没发现自己的背后正缓慢浮现出许多可怕的身影。
黑暗又黏腻的触角张牙舞爪地从地板、墙壁以及他看不见的暗处缓慢蠕动着朝他伸过去，似乎在犹豫着从哪里下手吞噬掉他。
没有眼睛的庞然大物从拐角处悄悄移动出来，巨大的耳廓动了动，捕捉到那微弱的脚步声，缓慢挪动着身躯跟过去。
然而却在触及到男人背影之前听到了不可名状之音。
优雅空灵的低吟以特殊频率发出，只能被深海而来的异种生物听见。
她的低语如同真理，是这些生物不可违背之力。
狰狞的不知名物如同被按下暂停键，在空中僵持两秒又悄然褪去，一如出现时没有声息。
六边形广场中央的巨型玻璃缸体边缘，苍白的手臂伸出，将身上层叠交错的海藻拨开。
人鱼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抬手理去发丝上沾染的苔藓。
她罕见地露出了一些迷茫。
人类是一种看似好懂却比她想象中复杂一些的生物，但不得不说，人类对她生命的看重让她心情愉悦。
梳理完身上残留的水藻，人鱼仅仅只是抬手，那些在暗处涌动的狂躁生物便停了下来。
一连串“哒哒哒”的脆响声响起，蜘蛛状生物去而复返，前肢甚至还残留着人鱼的金红色血液。
贯穿鱼尾的罪魁祸首重新回来了。
明明比人鱼大了数倍的节肢类生物死死地紧绷着，像被什么东西凭空桎梏住了身体。
人鱼恹恹垂眸，将穿着链条的鱼尾铺开，转向海蛛蟹。
对方坚硬的褐色节肢不受控制的扬起，海蛛蟹神色紧绷，将足肢刺入了贯穿锁链之处，随后向下用力撕扯，将修长的鱼尾从中间生生撕开。
“哗啦”一声，锁链顺势划出。
经历如此可怕的伤害，人鱼仅颤了颤睫毛，面上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出疼痛。
海蛛蟹做完了这一切想要悄悄离开，却在无形间被什么东西夺去意志，六只漆黑的眼珠转动一圈，直勾勾地朝漆黑无尽的水池爬去。
……
失控警报下的S区简直像一个大型真实鬼屋，李问感觉自己去寻找推车的过程九死一生，时不时能看见走廊或者弯道中爬动着古怪而恐怖的生物。
他小心翼翼地屏息，在路过某扇房间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吟，声线熟悉，可当他停下来想要仔细听清楚时，那道声音就又消失了。
李问推着电推车离开，不知道自己路过的那扇房门地下流淌出了淡蓝色的血液。
阴影处，半透明的断角蜷缩着，透出淡色血液，一如它慢慢丧失生命力的主人。
往回赶的路途看似很危险，李问谨慎躲避着，却不知道黑暗中有许多东西也在躲避着他，甚至不小心与他狭路相逢时要装作没看到对方，直视另一个方向淡定路过。
李问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丝毫没察觉出实验体们精湛的演技。
没想到仅仅去而复返的短暂时间里，人鱼就变得极度脆弱。
她已经昏迷，身上的水藻不翼而飞，而那条流光溢彩的鱼尾生生撕成了两条，血液从裂口处涌出，在她身下绽放着大片大片金红色。
像开到荼蘼的花朵。
她很虚弱，苍白优美的身躯上嵌着斑斑血迹，双眸紧闭。听到李问的脚步声，死寂的双眼缓慢睁开，纤长而卷翘的睫毛划过一道脆弱的弧度，如蝴蝶坠落蛛网，做最后的挣扎。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铂银色眼眸倒映着李问的身影，除此之外，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这最后一个活物。
李问大脑有瞬间空白，半昏迷状态下，鲛人仍旧死死地抓着他留下的外套，像在抓救命的稻草。
“我找到车了。”
他抬手撑住对方的肩膀，人鱼顺势握住他的胳膊，两人合力，将她拉到车上。
搬运的过程当中，脆弱不堪的鱼尾渗出大量血液，李问看在眼里，紧绷的精神像只拉到极限的弓，再施加一点压力可能就会崩裂。
启动电推车的同时，鲛人缓缓掀起眼睫，她醒来了，浅色的眼眸流转着暗淡的光，整个人散发着孱弱又不堪一击的濒死之气。
这条人鱼还真是让人心疼。
李问压低声音对她说，“我先带你去我的办公室，那里有药。”
人鱼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甚至让他感到意外。
断尾处分泌出了一层粘液，似乎在保护受伤的血肉，伤重的鱼尾正在缓慢细微地愈合。
李问一路穿梭过庞大又危险四伏的六边形广场，幸运的是，这一次什么怪异生物都没遇到。
狭长的金属走廊角落隐隐闪动着红色微光，摄像头藏匿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捕捉。
忽然间，金属板上的人鱼甩尾，在他们离开后，组织长满吸盘的怪异生物爬过光滑的金属墙壁，倒吊在天花板上，轻易便将闪动着红光的摄像头碾碎。
李问的实验室有三重防御所，最外层的那扇门被暴力破坏，里面的两层因为开着而逃过一劫。
抵达实验室的过程顺利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检查了一下，办公室并没有藏纳什么危险的生物，于是将半昏迷状态的鲛人推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玻璃缸并没有破碎，栉水母少女还好好地在里面游动，原本平静的状态在发觉李问回来的一刹那变得急切，然而却在后一秒感到某种危险靠近，柔和的丝带竖起了尖锐的刺丝包，紧贴着玻璃。
甚至有捶打的意思，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问皱眉，小声地呵斥，“三号安静一点，外面很危险。”
可往日听话的栉水母少女却不依不饶，丝带飞快地在玻璃上划过。
李问将栉水母少女的异状归结为基地失控的原因，毕竟连船蛸少女8号都不知所踪。
一想到船蛸少女8号，李问再次不安起来。
清理过自己的双手后，戴上干净的橡胶手套，李问拿出创面消毒水仔细地给鲛人的断尾消毒。
“忍着点。”他附在她耳旁说。
找不到麻醉物，消毒药剂略带刺激，鱼尾的创面很大，甚至抛出了森白的鱼骨，攀附在其上的莹白血肉被激得一阵阵神经颤。
如果忽略这条修长的鱼尾，推车上躺着的，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年轻女孩。
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肤色极白，凌乱的浅金色长发散布在脸上，脖颈上，肩膀上，像油画中优雅又孱弱的落魄公主。
一个受难的公主。
李问叹气，喃喃自语，“分明是S区的实验体，怎么会这么柔弱呢？”
昏迷中，鲛人似乎感到了疼痛，覆盖在骨骼之上的纤薄肌肉绷紧，似乎在抵御疼痛。
“别怕。”李问轻柔地说，“很快就好了，我在帮你治伤，不要紧张。”
办公室里放有简单的医疗箱，他在里面找到治疗疮口的药膏，在指腹乳化，随后缓慢地涂在已经消毒过的伤口处。
那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生生撕裂了近一米长的尾部，将其一劈两半，像两条又长又怪的腿，不知道是不是流尽了，宽阔的创口已经停止渗血，并分泌出了薄薄的透明黏液。
看得李问头皮发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