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已悄然褪去了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暑气,携来谷物成熟的芬芳与林叶初染的微凉。“橡木桶与烟斗”旅馆内,光影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切割出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尘埃。明雅妃惯常蜷缩在角落那张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木椅里,像一只贪恋午后暖阳的猫,银白的长发流泻而下,仿佛一道凝固的月光,与周遭粗犷的木器、浓烈的麦酒气息格格不入。
她的慵懒,几乎成了一种具象的存在。能倚靠时绝不端坐,能神游天外时绝不聚焦眼前。这份与生俱来的怠惰,如同保护色,将她与这个陌生世界的喧嚣隔开一小段安全的距离。她半眯着那双异色的眼瞳——一泓如秋日晴空之蓝,一簇如熔融黄金之辉——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大厅。
视线时而在安娜身上停留。那个黑发的少女,如同一株生长在石缝间的韧草,沉默而坚韧地忙碌着。她端着堆叠如山的木质餐盘,步伐却轻捷如鹿;她应对着各色人等的询问,嗓音总是那般温和似水,抚平着偶尔升腾的焦躁。明雅妃看着她,心底会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并非汹涌的浪潮,更像月光下溪流的微光,安静地流淌。是感激吗?或许。是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厘清的亲近?也可能。但更多的,是一种观察者的疏离,混杂着些许“看着她忙自己都觉得累”的喟叹。
目光也会偶尔扫过窗边那固定的席位——里昂,自卫队的队长,与他那只如同青灰色幽灵般的风纹豹“疾风”。他们是村庄宁静的具象化身,是秩序与力量的象征。里昂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每一次扫视都仿佛在丈量着安全的边界。明雅妃能感受到那份审视偶尔也会落在自己身上,不带恶意,仅是职责所在的对“不确定因素”的标记。她对此浑不在意,如同山石不理会风的探看。他的强大,他的过往(若她知晓的话),都与她这条只想安稳度日的咸鱼无关。
她满足于眼下这方寸之间的安宁。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有足以果腹的食物,有一张可以让她肆意瘫软的桌椅。这已是命运颠簸后难得的恩赐。然而,在这看似全然懈怠的心湖底,总有一丝微澜难以彻底平息——源于安娜那份不求回报的善意。
安娜给予的,远不止是生存的必需。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将本就有限的食粮分她一半,将唯一的厚褥让与她御寒,在她笨拙地打碎杯碟时投来宽慰而非责备的眼神。这份沉甸甸的温暖,让明雅妃那习惯于接受和逃避的灵魂,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无处安放的……赧然。
总是这样接受着,似乎……也不太像话。 某个瞬间,这样的念头会如同水底的浮漂,轻轻触动她懒散的神经。但又即刻消失,反反复复挑动着明雅妃的心弦,最终汇聚成了一股风,吹拂起波澜。
“虽说当个废物也挺好,但……至少,也该表示一下?免得……显得我太过理所当然了。 ”这并非强烈的负罪感,更像是一种对平衡的本能寻求,一种不希望那份温柔被自己无尽的、理所当然的、去耗尽的、微弱的自觉。
契机,是在一个阳光被云层揉碎的午后,伴随着冒险者们粗犷的声线,悄然降临。
他们谈论的不是凶猛的生物或珍贵的矿藏,而是北境落星湖的一种鱼——银鳞鱼。那些带着风霜痕迹的汉子,用并不文雅却充满感染力的词汇,描绘着它在秋月下如何泛着清辉,肉质如何鲜嫩腴美,入口仿佛能尝到月华的清冷与湖水的甘冽。
“——那滋味,啧啧,尤其是对调理气息、驱赶秋寒,听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益处……”
“关键是难得!那鱼娇气得很,离了落星湖的活水,寻常法子根本留不住那口鲜!”
明雅妃原本半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银鳞鱼……鲜嫩……驱寒……难得……
几个词汇,像几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了圈圈涟漪。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安娜那双因常年劳作、在渐冷天气中显得有些泛红的手指。
一个念头,带着初生般的稚嫩与不确定,悄然探出头来:若是能让她尝到这样的东西……
这念头甫一出现,立刻遭遇了她惰性本能最激烈的抵抗。落星湖?听起来就好远。黑松林?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善地。为了口腹之欲奔波冒险?这绝非智者所为。 她几乎能想象到跋涉的辛苦,林间的危险,以及空手而归的沮丧。太不划算了,与她“安稳度日”的核心信条严重相悖。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入臂弯,试图将这麻烦的思绪驱散。睡觉,睡觉,忘掉它。
然而,那关于“回报”与“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微弱星火,一旦被引燃,便再难彻底熄灭。它像一枚细小的种子,落入心田的缝隙,在怠惰的土壤下,悄无声息地汲取着那份对安娜的复杂感触,缓慢地、固执地,试图生根发芽。
“为什么呢?”明雅妃总是这样想,“安娜是一个好人,一个温柔的好人。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对我另有所待呢?”
尤其是在看到安娜将新烤的、唯一一块带着焦香边的面包自然推到她的面前,自己则拿起中午剩下的面包时,那点星火便会幽幽地闪烁一下,带着些恍惚的刺痛。
“啧……真是……麻烦啊。果然我还是不明白呢。”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带着认命般的无奈。罢了罢了,就当是……一次远足?活动活动筋骨?能成则矣,不成……也算我努力过了,对吧?
就这样,带着一种被“良心”隐隐刺痛而被迫营业的郁闷,以及“尽力就好,不行就撤”的强烈退路思维,明雅妃极不情愿地,开始在她那慵懒的人生轨道上,划出了一道微小的、指向北方湖泊的偏差。秋光依旧温暖,旅馆内人们的絮语依旧嘈杂,但某些东西,已然在寂静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