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的日程,在明雅妃那强大无比的消极拖延本能作用下,被无限期地拉长,其过程漫长如同永无止境的雨季前奏。每一天,她都能为按兵不动寻找到天衣无缝、甚至能自我催眠的完美借口。
晨光初露时,她会透过窗户缝隙望向外间尚且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天色尚且阴沉,云层厚重,恐非出行吉时,不如再等等看。” 仿佛她是一位需要观测天象的钦天监。午饭后,饱腹带来的困倦如期而至,她便理直气壮地想着:“腹中饱胀,亟需小憩片刻,方能养足精神赶路。” 理所当然地瘫倒在床榻之上。傍晚来临,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得瑰丽,她却开始忧心:“日落西山,光线转暗,林间想必更是幽深难辨,夜间行路恐生变故,不若明晨再议。” 甚至,当安娜某日无心地感叹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让人心情舒畅”时,她也能将其曲解为:“安娜似乎今日心情颇佳,我若此刻贸然离开,久不归来,岂不徒惹她牵挂担忧?还是暂且留下,免得扫了她的兴。” 从而又能心安理得地在小木屋里多滞留一日。
惰性的藤蔓,如同拥有了生命,紧紧缠绕着她的脚踝与意志。每一次,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那模糊的山峦轮廓,脑海中稍微勾勒一下那需要穿越的、据说危机四伏的黑松林,以及那遥远而陌生的湖泊,强烈的退缩念头便如冰冷的海潮,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她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那柄花费了“巨资”、此刻正躺在小木箱最底层、用旧衣仔细覆盖(更像是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掩埋)的短剑,仿佛不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个无声的、持续嘲笑着她一时头脑发热的愚蠢象征。
终于,在一个她搜肠刮肚也再寻不到任何可以推诿的借口,并且天空确实澄澈如洗、碧空如练,秋高气爽得仿佛在催促万物行动的清晨,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被命运逼迫的悲壮感,从尚且残留着体温与安眠气息的被褥中,极其艰难地剥离了出来。安娜早已如同往常一样,踏着清晨最新鲜的曦光出门,去帮村尾那位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收拾院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
小屋內只剩下她一人,以及一片被放大到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明雅妃慢吞吞地穿着那身便于活动的粗布衣裤,每一个动作都迟缓得如同在黏稠的蜜糖中挣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执行某项重大仪式般,打开了那只属于她的小木箱,挪开上层的几件杂物,露出了底层那被旧衣精心覆盖的、隆起的形状。解开一层层包裹的厚布,那柄毫无光泽、线条冷硬的短剑,在从门缝与窗隙透进的、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些许生硬的光斑。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拂过缠着粗糙皮绳的剑柄,那陌生的、略带摩擦感的触觉,清晰地提醒着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将其重新用布包裹,仿佛包裹一个不愿面对的麻烦,然后塞入那个早已准备好、却依旧显得干瘪瘦小的小包袱时,她感觉背负起的不是防身的利器,而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
将那对皮质内衬已然被体温焐得稍软、但外层铁片依旧冰凉的护手,笨拙地绑缚在小臂上,那坚硬的触感紧紧贴合着肌肤,带来一种令人不快的、无时无刻不在的束缚感。她皱了皱眉,脸上写满了不适,用力将略显宽松的袖口往下拉了拉,试图彻底遮掩住这碍眼的物事,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却这趟行程的初衷。
一切终归就绪,她站在小屋中央,环顾这个给予她数月安宁的狭小空间,心中充满了莫名的眷恋与惆怅。她走到水缸边,对着水中那晃动的、模糊的倒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影像中的少女,银发略显凌乱,几缕发丝不听话地翘着,那双独特的蓝金异色瞳中,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满满的不情愿、未褪的困倦,以及一丝准备迎接麻烦的认命感。我一定是前段时间在河里泡得太久,脑子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做出如此背离我人生宗旨的不智决定。 她对着倒影腹诽着,仿佛在指责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般,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初秋清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如同冰水般迎面泼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她像一只警惕的、正准备偷溜出家门去进行一场冒险的猫,踮起脚尖,身体紧绷,迅速而仔细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村庄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只有零星的几缕炊烟懒洋洋地升向湛蓝的天空,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鸡鸣犬吠。她选择的路线,极尽迂回隐蔽之能事,专挑那些偏僻的、人迹罕至的、沿着篱笆墙根或者屋舍阴影的小径,她的身形在障碍物的掩护下快速移动,时停时走,力求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完美诠释了何为“潜行”(或者说“苟命”)的天赋。千万……千万别被安娜半路折回撞见……也千万别被里昂队长那只嗅觉灵敏的大猫闻到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内心的独白,伴随着她小心翼翼的脚步,絮絮叨叨,从未停歇:
这路怎么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才离开村子这么一小段距离,就觉得脚底发酸,小腿肚也在抗议……
刚才旁边那簇灌木是不是动了一下?沙沙声……该不会是狼或者野猪吧?老天保佑,诸神庇佑,我可不想和那种獠牙利爪的东西有任何形式的会面……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就说……就说我早起散步,一时兴起走远了,结果迷路了?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
唉,那句魔咒怎么说的来着?‘来都来了’……真是该死的、具有强大束缚力的魔咒啊……
她对安娜那份想要“回报”的心情,在此刻具体化为这趟充满未知与不适的艰辛跋涉时,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偿还的“人情债务”。都是为了还这份沉甸甸的人情债啊……以后可不能再如此轻易地欠下这般‘债务’了,实在是太折磨人了,简直是对我灵魂的酷刑。 她默默地在心底的小本子上又记下一笔,并再次告诫自己。至于那朦胧胧胧、可能超越感激之外的情愫?它或许如同深水下的潜流般存在,但在眼下这满腹牢骚、浑身不适、只想找个舒服地方躺下的境地里,早已被更强烈的生理性抗拒与心理性抱怨冲刷得淡不可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甚至已经开始为那极有可能出现的失败结局,寻找起冠冕堂皇、足以自我安慰的理由:若是实在找不到那劳什子银鳞鱼,或者运气不佳(这可能性很大),遇到了实在对付不了的危险,那就立刻、毫不犹豫地掉头撤退。反正……心意到了最重要,过程我也确实努力过了(虽然这努力打了折扣),至于结果嘛……就交给无常的命运吧。安娜那么善良体贴,定不会怪我莽撞行事……说不定见我狼狈归来,还会反过来温言安慰我呢……
就这样,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慵懒气息,满腹“被迫营业”的怨念与牢骚,寒酸得足以让任何正经冒险者嗤之以鼻的行装,以及一颗随时准备高举白旗、溜之大吉的、无比灵活的内心,明雅妃这位极不专业、动机不纯且意志薄弱的“回礼者”,终于正式踏上了她前往落星湖的、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旅程。晨光熹微,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村庄,也将她独自蹒跚前行的身影,在布满露珠的草地上拉得细长而孤独,仿佛一曲为她这趟充满了个人纠结、微小勇气与巨大惰性的独行,悄然奏响的、略带滑稽与无奈色彩的序章。前方,那片墨绿色的、如同沉默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的黑松林,正静静地等待着这位意外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