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有重量的,它压垮了篝火最后一缕苟延残喘的热气,化作灰烬里冰冷的死寂;它渗透进单薄的粗布衣物,像一层湿透的铅衣紧紧裹住躯体;它钻入骨髓,让每一处关节在细微活动时都发出生涩僵硬的咯吱声,仿佛生了锈的傀儡。明雅妃就是被这沉重如铁的寒意冻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清晨,而是无处不在、针砭肌骨的冷。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本能地试图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岩石的凹陷处,寻找那早已不存在的温暖。徒劳无功。冰冷的岩石只会带走更多热量。她不得不极其不情愿地、一点点舒展几乎冻僵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关节的抗议。
“嘶……”她吸着气,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熄灭的篝火堆,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灰色坟茔。然后是那片湖——落星湖,在渐亮的晨光与残余的薄雾中,依旧保持着它亘古不变的、近乎残忍的宁静。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墨绿色的林线,美丽,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空手而归。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入她因寒冷和疲惫而格外脆弱的心防。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当它伴随着黎明一起降临,成为必须面对的现实时,那份挫败感还是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不仅仅关乎那条虚无缥缈的银鳞鱼,不仅仅关乎那份想要对安娜“表示一下”的、模糊而执着的心意。这更关乎她自身。她,明雅妃,一个习惯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将就绝不努力的资深懒虫,难得地、几乎是违背本能地鼓起了一点(自认为的)勇气,付出了巨大的(对她而言)代价——迷路的恐慌、被狼群环伺的惊惧、独自露宿荒野的凄惶,以及此刻这深入骨髓的寒冷与饥饿——结果呢?结果可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毫无意义的徒劳?
这简直是对她所有努力的最恶毒的嘲讽。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的情绪涌了上来。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来了……躺在安娜家温暖的床上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自讨苦吃? 惰性的魔鬼在她耳边疯狂低语,诱惑着她立刻放弃,转身逃回那个安全的、舒适的避风港。然而,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沮丧和自我怀疑中,一点极其微弱的、不甘心的火苗,却顽强地在心底的灰烬里闪烁着。那点火苗,源于安娜将她从河边救起后,日复一日无声的照顾;源于安娜将最好的一块面包自然推到她面前时,那温和的眼神;源于她内心深处,那不愿永远只做一个被庇护的、只能索取而无法回报的累赘的、微弱的自尊。
不行。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些退缩的念头,银色的发丝在寒冷的空气中划过凌乱的弧线。不能就这么回去……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 这念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执拗。就算抓不到那该死的银鳞鱼,她也要在这湖边找到点别的什么。几颗形状奇特的漂亮石头?一束在村里没见过的、颜色鲜亮的花?哪怕只是一段干枯但形态有趣的树枝?总之,不能是双手空空,不能是“我试过了但是失败了”这样苍白的说辞。她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来证明这趟苦难的旅程并非全无意义,来堵住内心那个不断嘲笑自己的声音。
天色在缓慢地亮起来,但光线被厚重的云层和湖面蒸腾起的残余水汽过滤后,显得灰白而缺乏温度。林间的雾气像慵懒的幽灵,慢吞吞地流动着,不肯彻底散去。明雅妃挣扎着站起身,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走到湖边,蹲下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拍在脸上。“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让她忍不住低呼出声,整个人激灵灵打了个巨大的寒颤,残存的睡意被彻底驱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带着痛感的冰冷。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神里带着疲惫和一丝狼狈。真难看。 她撇撇嘴,心里更郁闷了。
简单整理了一下(主要是把睡得翘起来的银发勉强压下去),她重新背起那个干瘪丑陋的小包袱,确认了一下怀里的短剑还在老地方。然后,她开始沿着湖岸,向上游方向跋涉。选择上游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上游”听起来似乎更源头、更可能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就像人下意识会觉得河流的源头藏着秘密一样——尽管这只是一个湖泊。路很难走。湖岸线并非坦途,布满了湿滑的、覆盖着青苔的卵石,以及从岸边泥土里顽强凸起的、虬结盘绕的树根。她的鞋子本就不适合徒步,此刻更是沾满了泥泞,好几次差点滑倒,全靠手忙脚乱地抓住旁边的灌木枝才稳住身形,代价是手掌被细小的尖刺划出了几道红痕,火辣辣地疼。麻烦死了……这什么破路……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目光却像最苛刻的监工,一遍遍扫过眼前的湖水。晨光熹微下,湖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绿色,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则清澈些,能看见水下随波摇曳的、深褐色的水草丛。她努力地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任何一抹异样的色彩或动静。然而,除了偶尔被风吹皱的水面,以及水草自顾自的舞蹈,她什么也没发现。那种专注的、带着期盼的搜寻,很快耗尽了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眼睛也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变得干涩发酸。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种漫无目的的搜寻,打算随便捡几块石头了事时,前方一处地形吸引了她的注意。那里湖岸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相对独立平静的小水湾,水流明显和缓了许多,水底似乎是细软的沙地,岸边生长着大片茂密的、已经枯黄了的芦苇丛,在清晨的微风中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寂寥的沙沙声。这地方看起来比开阔的湖面更有“藏东西”的可能。她精神微微一振,加快脚步(尽管依旧踉跄)走过去,蹲在水湾边,屏息凝神地观察。
起初,水面只有微光荡漾。但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后(这几乎是她耐心的极限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两条深灰色的、约莫手指长的小鱼,像水下的阴影般,从一簇水草根部极快地窜出,又瞬间消失在另一簇水草后面,动作迅捷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轨迹。不是银鳞鱼。失望像小小的冰针,再次刺了她一下。那鱼颜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与传说中月光般皎洁的银鳞鱼相去甚远。但……至少这水里真的有鱼。这个认知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勉强维持着她那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
她不死心,又强忍着不耐等待了更长时间,感觉自己快要变成湖边的一座雕塑。期间,她再次抽出那根被她削得歪歪扭扭的树枝“鱼叉”,看准一条小鱼窜出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点泄愤的意味)猛地刺了下去!“噗嗤!”树枝笨拙地插入水中,搅起一团浑浊的泥沙,水花四溅,弄湿了她的袖口。等浑浊慢慢沉淀,水面恢复平静,那里除了几根被惊扰的水草缓缓飘落,什么都没有。那条小鱼早已不知所踪,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又是一次毫无悬念的失败。
饥饿感伴随着更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终于清晰地、痛苦地认识到:捕鱼,是一项技术活。它需要她知道鱼在哪里栖息,什么时候活动,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近,如何使用合适的工具(显然不是一根破树枝)精准地出击……而她,明雅妃,对此一窍不通。她所有的,只是一点模糊的冲动和一身与专业毫不相干的、时灵时不灵的怪力(那玩意儿对付狼或许有点用,对付水里的鱼?难道要把湖水炸开吗?)。那点不甘心的执拗,在现实这堵冰冷的、坚硬的墙壁面前,被撞得粉碎。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放弃。算了……回去吧。 惰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显得格外有说服力。太冷了,太饿了,太累了。而且根本抓不到鱼。安娜不会怪我的,她那么好……说不定还会心疼我受了这么多罪…… 她甚至开始为自己构思回去后的说辞,如何轻描淡写地提及路上的“小麻烦”,如何强调自己的“努力”与“无奈”。
她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进水里。狼狈地稳住身形后,她拍打着裙摆上沾着的泥点、水渍和草屑,心情低落到了谷底。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充满挫败感的地方。就在她转身,目光即将彻底离开湖面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道异样。在离小水湾不远、靠近湖泊中央那片更深、颜色更暗的水域,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动了一下。那不是灰扑扑的小鱼,那是一抹……极其惊艳、极其短暂的银光。如同暗夜里划破天际的流星,又如同深海中陡然翻涌出的月华碎片,以一种超越她视觉捕捉极限的速度,倏忽一闪,便融入了那片幽暗的墨绿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擂鼓般的、几乎要撞碎胸骨的力道疯狂地跳动起来。银鳞鱼?!她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紧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她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片水域,试图从那片深邃的、微微荡漾的墨绿色中,再次搜寻到那惊鸿一瞥的银光。没有。什么都没有。湖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有微风拂过广阔湖面带来的、细碎连绵的波纹。刚才那极致的一幕,快得如同幻觉,仿佛只是她过度期盼、精神疲惫之下产生的海市蜃楼。
明雅妃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银像。希望与失望,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在她体内疯狂地冲撞、拉扯。那抹银光太真实,又太虚幻。它重新点燃了她几乎放弃的希望,却又将这希望悬在了遥不可及的、疑似幻觉的深渊之上。是继续留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这片空茫的水域,祈祷那不知是否存在、即便存在也难以捕捉的银光再次出现?还是承认现实的残酷,承认自己的无能,带着这身狼狈和一场空,返回那个能提供最基本温暖和食物的村庄?
晨雾终于散尽了,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变得稍微明亮了些,在林间和湖面投下晃动而苍白的光斑。气温似乎回升了一点点,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但明雅妃却感觉比昨夜独自面对篝火、面对整个黑暗森林时,更加寒冷,更加迷茫,更加无所适从。她的身体疲惫地叫嚣着休息和撤退,而那一闪而过的银光,却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烫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无法轻易转身。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每一秒都伴随着内心的剧烈挣扎。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湖水轻轻的拍岸声,她似乎……隐约听到了一点来自身后林间的、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自然风声的异响?是错觉吗?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