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仿佛某种停滞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艾尔弗雷德,这位北方教廷的大贤者,展现出与其威严身份相符的高效与缜密。他对于安娜和明雅妃同意同行表示出显而易见的欣慰,尤其是对明雅妃——这个连他与圣阶缘灵“风之镜”都无法窥探其本质的行走谜团,他苍老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学者般纯粹的研究热忱。或许,在北方教廷那积累了无数个世纪、浩如烟海的古老典籍库中,在那些由历代先贤构筑的、更为精妙强大的探测法阵之下,能有机会掀开这层神秘面纱的一角,窥见隐藏在其后的真相碎片。这份期待,甚至不亚于他对安娜那磅礴潜力的重视。
离别的准备工作,就在这春日暖阳悄然取代冬日酷寒的日子里,有条不紊却又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晨雾般的愁绪。
安娜开始了她细致而伤感的告别。她将那间承载了她们无数共同记忆的小木屋里,寥寥无几的物什一件件拿起,摩挲,再轻轻放下。那些她无法带走的、尚且完好的日常用具,被她仔细地分送给多年来照拂她的邻里。一只用了很久、边角有些磨损的木盆送给了隔壁时常借她农具的大婶;一套还算齐整的陶碗陶罐给了人口多、器皿常不够用的一家;就连那床她睡了多年、絮着干草的旧褥子,也询问了村里一位孤寡老人是否需要。
村民们得知安娜要离开,前往那传说中位于大陆极北之地的北方教廷,无不感到震惊与浓浓的不舍。这个吃着百家饭长大、却总是用笑容和勤劳回报大家的黑发姑娘,早已成为村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自发地聚拢过来,围着安娜,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着牵挂。玛莎大婶用粗糙的手掌紧紧握着安娜的手,眼眶通红,反复叮嘱:“到了那边,天寒地冻的,一定记得多穿点,要好好吃饭,别像在这里一样光顾着干活……”说着,又将几块新烤的、裹着厚厚果酱的饼子硬塞进她的行囊。汉斯大叔趁着人群不注意,偷偷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塞到安娜手里,压低声音:“拿着,丫头,路上用。到了那边……别委屈了自己。”老村长则一直拄着拐杖站在稍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望着安娜,里面交织着看到她拥有更好前程的欣慰,与对这孩子即将远行、前途未卜的深深担忧。他知道北方教廷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远比这个边境村庄宏大、也必然复杂得多的世界。
里昂,作为自卫队长和知晓部分内情的人,在安娜出发前,与她进行了一次远离人群的、长时间的严肃谈话。他进一步确认了艾尔弗雷德的身份与北方教廷此次行动的深层意图——至少是表面上的意图:调查古林结界的异动。他郑重地拜托大贤者,务必确保安娜的安全,言辞间带着军人式的直接与不容置疑的分量。随后,他将一枚触手冰凉、刻有中央王庭隐秘徽记的玄色符牌交给安娜,符牌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幽光。“收好它,”里昂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在北方,遇到连教廷都无法解决,或者……你不愿依靠他们解决的困难,可以凭此去寻找任何带有王庭印记的据点,他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但在看向安娜时,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兄长般的关切。他的视线也曾掠过不远处百无聊赖踢着石子的明雅妃,审视依旧,却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这个与古林异动、与未知谜团紧密相关的银发少女,能在北方教廷找到属于她的答案,无论那答案是什么,至少能让这片区域少一个不可控的因素。
相较于安娜那边充满温情与伤感的告别,明雅妃的“准备”工作则显得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无论那岁月是怎样的)似乎只容得下自己,而如今,则勉强塞进了一个安娜和那间能遮风挡雨的小木屋。她看着安娜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听着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同时又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氛围,太沉重,太喧嚣,充满了她无法理解也难以回应的情感纠葛,麻烦透了。她只是默默地走回小木屋,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那柄用厚布缠了又缠、仿佛见不得光的熟铁短剑,那对简陋得只能称之为铁皮箍的护手,以及几件安娜早已为她洗净叠好的粗布换洗衣物——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安娜为她准备的、稍大些但依旧空瘪的行囊里。对于离开这个她待了不算长、却给予了她最初安宁与温暖的村庄,她并没有太多清晰的留恋,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漫长(必然的)且充满未知(麻烦的)旅程的惰性抗拒。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慰藉是:安娜会在身边。这个认知像一根定海神针,勉强镇住了她心底那艘因为“改变”而颠簸不安的小船。
启程的日子,最终定在了一个春光明媚得近乎奢侈的早晨。连续几日的暖阳早已将残雪彻底蒸腾,裸露的黑色泥土变得松软,散发出清新而湿润的气息。嫩绿的草芽顶着晶莹的露珠,顽强地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宣告着生命力的回归。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万物复苏、躁动不安又充满希望的混合味道。
村庄那简陋的入口处,此刻聚集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形成了一道无声却沉重的人墙。安娜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干净的旅行装束,将她那头如瀑的黑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面向村民们,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婉的笑容,一遍遍说着道别和感谢的话,但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偶尔哽咽的声线,泄露了她内心的不舍与激动。明雅妃则站在她身旁稍后半步的位置,依旧是那副仿佛没睡醒的慵懒样子,银白的长发在清晨微凉的春风中丝丝飘动,与周围质朴的景象格格不入。她那双蓝金异色的眼瞳,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意味,扫视着北方教廷那支已然列队完毕、肃静无声的队伍。队员们统一的白色镶蓝边斗篷在阳光下异常醒目,带着一种疏离而庄严的气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队伍最前方,艾尔弗雷德大贤者身旁,那两只安静悬浮、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圣阶缘灵——【风之镜】镜面上流转着捕捉无形风轨的淡青符文,【雪】鸟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冰寒晶雾。它们自然散发出的、收敛后仍令人心悸的威压,让明雅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撇撇嘴,在心里发出了最直白的评价:“看起来就很不好惹……跟它们走,肯定没好事……”
艾尔弗雷德大贤者手持木杖,向前一步,向着送行的人群以及目光凝重的里昂,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从容而带着超然的威严。他的目光扫过眼眶微红的安娜,又掠过一脸“被迫营业”表情的明雅妃,苍老而平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启程。”
安娜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将那些熟悉的、布满风霜痕迹的面孔,那低矮的屋舍,那袅袅的炊烟,牢牢刻印在心底。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空气,用力握紧了肩上行囊的带子,仿佛从中汲取勇气,毅然转过身,迈出了走向未知远方的第一步。步伐坚定,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明雅妃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充满怨念的叹息,像是要被押赴某个艰苦的刑场,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抬脚跟了上去。她的步伐拖沓,仿佛每一步都在与内心的惰性抗争,但她的方向却异常明确,始终紧紧跟在安娜身侧,不曾偏离分毫。
队伍在艾尔弗雷德的带领下,缓缓启动。白色的斗篷在春风中整齐拂动,如同一片移动的、沉默的雪丘,沿着村外那条通往北方、渐渐没入黑松林边缘的土路,坚定地前行。队伍的轮廓在村民们的视线中逐渐缩小,变得模糊。
就在那支白色的队伍即将完全消失在道路拐角,被黑松林投下的阴影吞没的刹那,一直由安娜搀扶着、沉默不语的老村长,用力眨了眨有些昏花的老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含混而苍老的声音,极低地喃喃自语道:
“古林外面……最近的动静,连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夜里都睡得不安稳……那结界后面,到底藏着啥真东西啊……唉,希望教廷来的这些大人物……真能镇得住,弄明白吧……”
这声如同梦呓般的低语,刚一出口,便被迎面而来的春风轻易打散,消散在送行人群隐隐的啜泣与叹息声中,并未被任何旁人听清。但它却像一个沉重的注脚,为这次充满温情与个人抉择的离别,蒙上了一层关乎地域安全与世界稳定的、更深沉且不为人知的危机阴影。老村长的担忧,源于对结界存在的模糊认知和近期异常变化的直观恐惧,他并不知道结界内具体的恐怖,但那未知本身,已足够令人不安。
春日的阳光,慷慨而温暖地洒满大地,既照耀着前方那条延伸向未知远方的漫长道路,也无私地沐浴着身后那渐渐缩小、最终化为视野尽头一个模糊黑点的宁静村庄。安娜与明雅妃,一个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对力量的渴望与对故土亲人的深切不舍,另一个则满载着对麻烦的本能抗拒、对舒适的无限眷恋与对自身秘密那微不足道却又无法完全忽视的好奇,就此踏上了通往北方教廷的、命运交织的旅程。她们的脚步,将不再局限于这小小的边境之地,她们的命运,注定要与那片被强大结界笼罩、充满未知的“古林”,与北方教廷所追寻的古老奥秘与强大力量,紧密地、深刻地交织在一起。缘灵世界的广阔、复杂与壮丽画卷,正伴随着初春的脚步,在她们面前,徐徐展开,等待着她们去亲历,去探索,甚至去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