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城的清晨总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当第一缕阳光越过永恒群山的山脊，洒在覆着薄霜的陡峭屋顶和街道上时，整座城市便开始苏醒，发出低沉而有序的嗡鸣。这声音不同于山村鸡犬相闻的田园牧歌，而是由车轮、马蹄、驮兽的蹄声、远处工坊的敲击声以及无数细碎难以分辨的声响混合而成，冰冷而充满效率。
安娜早已习惯了在黎明钟声中起身。冰语回廊提供的学徒服质地厚实，能有效抵御寒气，但行动间仍不免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利落地整理好床铺，看向另一张床上依旧蜷缩着的银发身影。
“雅妃，该起了。”安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明雅妃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含糊地抱怨：“……这见鬼的地方连梦都是冷的……” 她那头流泻的银发在灰暗的晨光中像一捧新雪，格外醒目。最终，在安娜近乎半强迫的督促下，她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金蓝异瞳里满是睡眠被打扰的愠怒，慢吞吞地套上那身素白的长袍。
今日的“北地人文地理”课程在回廊东侧一座拱顶极高的石砌讲堂进行。授课的是一位声音干涩、语速极快的老修士，他几乎不抬头，照着厚重的典籍飞快地念诵着关于北方各个人类聚居点、资源分布和历史沿革的条文。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和墨水的味道，只有羽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打破这片沉闷。
午后，执事修士芙蕾雅·斯特恩出现在讲堂门口，她亚麻色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湖绿色的眼眸扫过略显疲惫的新学徒们。
“今日下午的‘城市认知实践’取消理论自习，我将带领你们前往下城区，亲身体会凛冬城的运转。”她的话语清晰利落，瞬间驱散了讲堂内的萎靡气氛。能走出回廊，亲眼目睹这座北境第一雄城的真实面貌，对大多数年轻学徒而言，无疑是令人振奋的调剂。
一行人跟在芙蕾雅和两位辅助修士身后，再次踏入凛冬城错综复杂的街道。与回廊区域的庄严肃穆相比，下城区的活力近乎野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匠铺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驮兽不耐的响鼻声，以及各种缘灵发出的或高亢或低沉的鸣叫嘶吼，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安娜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手，快速扫视着周围。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几乎无处不在的、与人类共同劳作的缘灵。这景象与山村中缘灵大多藏于山林、或仅与极少数契约者相伴的情况截然不同。
巡逻的卫兵身边，皮毛厚实的雪原狼迈着稳健的步伐，鼻翼翕动，搜寻着不安定的气息；屋檐阴影下，羽毛边缘泛着金属寒光的冰隼静立不动，锐利的目光俯瞰着街道。这尚在理解范围内。但当她看到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的屠夫，指挥着一只甲壳黝黑发亮、前肢进化成类似铡刀形状的“刃甲虫”精准地分割冻肉时；看到一个商人手指上盘踞着一只身体半透明、内部闪烁着微弱电弧的“静电水母”，似乎在帮助他检测某种矿石的纯度时；甚至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清道夫，身后跟着一只不断吸入杂物、体表覆盖着过滤苔藓的“苔藓史莱姆”时，一种深刻的认知冲击涌上心头。
在这里，缘灵并非仅仅是战斗的伙伴或地位的象征，它们更深地融入了这座都市的日常运转，成为了生产力的一部分。
“芙蕾雅修士，”一个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的年轻学徒忍不住开口，“为什么城里的缘灵……这么多？它们似乎……并不挑剔契约者？”
芙蕾雅步伐未停，声音平稳地穿透嘈杂：“原因有三。其一，凛冬城坐落于灵脉节点，能量浓郁，易于缘灵生存与成长。教廷亦设有‘引灵仪式’与‘育灵园’，为有资质者提供机会。”
她话锋一转，指向那个正在使用刃甲虫的屠夫，“其二，也是核心原因：缘灵拥有智慧，懂得权衡。一座汇聚了知识、资源与无数可能的都市，对它们而言，意味着更高的进化概率。”
“进化？”另一个学徒喃喃道。
“没错。”芙蕾雅肯定道，目光扫过街边那些悬挂着奇特徽记的店铺——有的招牌是缠绕的藤蔓与药瓶，有的是燃烧的火焰与铁砧，还有的是冰晶与书籍。“进化之路需要方向、资源、知识，乃至契机。在偏远之地，契约者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为伙伴找到正确的路径。但在这里——”
她刻意停顿，让学徒们的视线跟随她指引的方向，“——有专门研究进化论的学者；有出售各属性进化石、稀有材料的商会；有藏匿着古老卷宗的图书馆；有能提供针对性指导的高阶契约者。甚至，某些隐秘渠道可能流通着传奇血脉的线索。”
“对于缘灵而言，选择一位身处凛冬城的契约者，等同于为自己的未来投资。它们看重的，是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可能性’与‘资源倾斜’。因此，并非人类单方面选择缘灵，高潜力的缘灵，同样在以它们的标准，‘筛选’能提供最优渥环境的契约者。凛冬城，便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平台。”
这番冷静的分析剥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揭示了其下基于利益与计算的共生逻辑。安娜默然，她想起村里那位耗尽家财也只让他的“土爪獾”勉强晋升一阶的老猎人。资源与平台，差距犹如天堑。
明雅妃对这番讨论兴趣缺缺，她的注意力被一个散发着甜腻热气的小摊吸引。摊主是位胖大婶，正用铁钳翻动着烤炉上表皮焦黄、裂口处露出金黄薯肉的霜薯。她肩膀上，一只羽毛蓬松如球的雪绒雀，正对着烤炉间歇性地吹出细微的寒气流，精准地控制着火候。
“安娜，”明雅妃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异色瞳里闪烁着对食物的纯粹渴望，“那个。”
安娜叹了口气，向芙蕾雅示意后，快步过去买了两个。热乎乎的霜薯捧在手里，驱散了指尖寒意。明雅妃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被烫得倒吸凉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队伍继续前行，穿过人声鼎沸的“北风集市”。这里不仅有皮毛、矿石、药材等北地特产，更有一个专门区域，售卖着缘灵相关的物品：封装在透明罐子里、蠕动着的特定饵食；闪烁着各色微光、用于磨爪或嬉戏的能量石；甚至还有小巧的、刻画着基础符文的训练器械。
在一个装饰着冰晶与齿轮徽记的店铺橱窗前，芙蕾雅再次停下。橱窗内陈列着各色能量结晶和形态奇异的碎片，标签上的价格令人咋舌。
“属性结晶，辅助修炼。进化碎片，蕴含特定规则信息，积攒足够并满足条件，可引导定向进化。”芙蕾雅的解说言简意赅，“在这里，积分或金钱，理论上可以为缘灵铺就一条相对清晰的进阶之路。这也是吸引它们留下的重要筹码。”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兴奋地从一家店铺跑出，手中捧着一枚氤氲着柔和白光的蛋，他脚边一只额生金毛的寻金犬幼崽欢快地摇着尾巴。“父亲给我买的‘光之絮语’！我的小金未来一定能进化成‘圣光寻迹犬’！”他高声向同伴炫耀。
周围投去无数羡慕的目光，包括那些年轻学徒和他们身旁的缘灵。那枚光蛋散发的气息，明确指向了一条被资源堆砌的前路。
明雅妃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那光蛋，小口咬着霜薯，含糊地低语：“能量不纯…路子也走窄了…” 只有近旁的安娜捕捉到了这近乎耳语的评价。
夕阳西沉，将巨大的城市阴影投在街道上。队伍开始返回冰语回廊。空气中弥漫起各家各户准备晚餐的烟火气，混合着一种由无数缘灵气息交织而成的、难以形容的复杂味道。
安娜沉默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在暮色中亮起灯火、传出缘灵低沉嘶鸣或悦耳鸣叫的房屋。这座城市像一座巨大的、精密运转的机器，而缘灵与人类的契约关系，则是其中最重要的齿轮之一。她像一个误入其中的异类，手持着错误的门票，旁观着这场盛大而现实的交易。
回到略显压抑的回廊石室，窗外凛冬城的灯火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辰。明雅妃早已甩掉鞋子，蜷缩在壁炉旁的椅子上，似乎又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安娜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圣殿区域那些如同巨人般沉默的尖顶。
这里的规则冰冷而直接。没有潜力，便难获青睐。无论是人，还是灵。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肺腑间的凉意。无法改变出身，也无法强求缘分，但至少，她可以选择如何握紧手中已有的一切，在这座钢铁丛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