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载着她们驶入那座名为凛冬城的巨大石砌巢穴时,明雅妃并未像安娜那样,感受到多少新奇或审慎。她只是觉得……吵。
不是声音的嘈杂,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弥漫在空气中、源自无数陌生灵魂与能量源头的“灵噪”。无数的缘灵气息,强的、弱的、温和的、锐利的,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纷乱的网,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空间。这对于习惯了村庄里那稀薄而简单的能量环境的她而言,无异于从寂静山林骤然坠入了闹市中心,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和烦躁。
冰语回廊相对安静些,但那厚重的石墙、古老的符文、以及空气中沉淀的无数代修士留下的精神印记,同样构成了一种压抑的“背景音”。她更喜欢待在分配给她们的那个小房间里,至少那里只有安娜的气息,简单,温暖,像寒夜里唯一不会熄灭的炉火。
然而,真正的困扰,并非来自外界。
是从抵达凛冬城的第一个夜晚开始的。
起初,只是些光怪陆离的色彩。无边无际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搏动的心脏内壁;骤然闪过的、刺目的金芒,仿佛能撕裂灵魂;深不见底的幽蓝,寒冷彻骨,连思维都能冻结;还有扭曲的、不稳定的灰白,充斥着湮灭与虚无的气息……这些色彩毫无规律地在她沉睡的意识中翻滚、碰撞、交织,没有形状,没有意义,只是纯粹视觉上的混乱冲击。
然后,是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响彻在意识深处。有时是亿万生灵同时发出的、意义不明的祈祷或诅咒,汇成一片模糊的喧嚣;有时是某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物体碾过虚空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与断裂声;有时则是绝对的寂静,但那寂静本身,却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窒息。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轮廓开始出现。巨大到难以形容的锁链,缠绕着什么,又仿佛被什么崩断?破碎的星辰,拖着焰尾坠入无底的深渊?无数双眼睛,在黑暗深处睁开,漠然地注视着一切?还有……一个背影,一个孤独地行走在无尽荒原上的、让她心头莫名揪紧的背影……这些影像如同水中的倒影,稍一触碰便支离破碎,根本无法看清。
她试图去“看”清楚,去“听”明白。
但每当她凝聚起一丝意识,想要深入那片混乱的梦境时,一股无形的、巨大的阻力便会轰然降临。那感觉,就像用脆弱的手指去徒劳地撞击一座亘古存在的、冰冷坚硬的迷雾之墙。墙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一切答案,隐藏着她失去的过去,隐藏着她本质的真相。她能感觉到那后面的“东西”庞大到难以想象,与她息息相关,甚至……就是她自身的一部分。可那堵墙是如此的绝对,如此的厚重,她的意识撞上去,除了带来灵魂层面的眩晕与刺痛外,没有任何效果。
反而,因为这种徒劳的尝试,她醒来后会觉得更加疲惫。那种疲惫并非身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本源的耗竭感,仿佛每一次尝试,都在燃烧她某种极其重要的、支撑她存在的“本源”。
于是,白天的时候,她变得更加慵懒,更加“没精打采”。
在安娜看来,她依旧是那个怕麻烦、爱睡觉、对周遭大多事物缺乏兴趣的明雅妃。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仅仅是慵懒,更是一种自我保护。清醒时维持这具躯壳的日常活动,本身就在缓慢消耗着那种莫名的“能量”,而夜晚与“迷雾之墙”的对抗,更是加剧了这种消耗。她需要尽可能多地“待机”,减少不必要的能量支出,才能勉强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
这也解释了她为何对课堂、对城中的繁华、甚至对大多数人际交往都兴致缺缺。那些东西,在她那被混乱梦境和灵魂疲惫所占据的内心世界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乏味。
然而,这种“沉睡”并非总是安稳的。
当外界的刺激足够强烈,强烈到触及某种底线,或者与她梦境中那些混乱碎片产生某种“共鸣”时,那“迷雾之墙”后的东西,会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丝……本能。
比如,面对那只【暗影收割者】的袭击。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与纯粹的恶意,如同尖针,刺破了她白天维持的浑噩状态。她并非“思考”要如何应对,那瞬间的反应,完全源自“墙”后泄露出的、一种凌驾于生存本能之上的、更深层的判定机制。
那眼神——平淡、漠视、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并非她主观的表演,而是某种更高层级的存在,对于“挑衅”或“威胁”的一种自然反馈。就像人类不会刻意去思考如何碾死一只蚂蚁,只是随手拂去。那只【暗影收割者】感知到的,正是这种来自生命层次绝对差距的、无需任何力量展示便已决定的位格碾压。它看到的不是“强大的能量”,而是“不可理解的存在形式”本身,所以它会崩溃,会恐惧,会不顾一切地逃窜。
再比如,面对炎魔·拉格纳罗斯那席卷全城的毁灭意志,以及艾尔弗雷德倾尽全力的冰风守护。
两种极致力量的碰撞,产生的能量波动和规则扰动,强烈地刺激着她梦境中那些关于“毁灭”、“冻结”、“碰撞”的模糊碎片。她之所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恐惧,反而流露出近乎“审视”的目光,是因为那种层级的对抗,在她那破碎的记忆之海中,或许……并不算特别陌生?那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比较和辨认,源于“墙”后泄露出的、关于力量层级的认知碎片。
还有,在那凛冬圣堂,与神像的“对视”。
当她看向那座冰芯神像时,并非出于信仰或好奇。而是那神像散发出的、凝聚了北地数百年信仰的“自然意志”化身的气息,与她梦境中某个极其模糊、关于“规则凝聚体”或“世界触角”的碎片,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她并非在“看”一座神像,而是在下意识地“辨认”——这个拥有一定规则权限的“信息聚合点”,是否与她失去的记忆有关?是否是她认知体系中的“已知项”?
而神像的反应——那从未有过的光芒,那跨越北域的神谕——恰恰证明了,她的“辨认”,触动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机制。那神谕,或许并非“庇护”,而是一种……确认与通告?确认了她的“身份”或“状态”非同一般,通告所有相关存在,不要进行不必要的试探与干扰,以免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百无禁忌”四个字,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默许,承认了她的行为无法用常理揣度和约束。
这一切的发生,都非她本意。她就像一个失忆的、体内却封印着浩瀚星海的容器,偶尔泄露出一丝气息,便足以在外界掀起狂风巨浪。而她自己,却困在容器内部,面对着一片混乱的、无法解读的碎片之海,和一堵坚不可摧的、隔绝了她与真相的迷雾之墙。
白天,她是慵懒怕麻烦的明雅妃,靠着安娜的温暖和减少活动来维持灵魂的“电量”。
夜晚,她是在混沌噩梦中挣扎、徒劳撞击着迷雾之墙的囚徒。
偶尔,当外界的刺激过于强烈,她会无意识地流露出一些“非人”的特质,吓退敌人,引动神谕。
这种割裂,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孤独。她无法向安娜解释这一切,甚至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只能凭借着本能,靠近安娜身边那唯一稳定而温暖的光源,像趋光的飞蛾,在无尽的迷雾与混乱中,抓住这唯一的真实。
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当她看着安娜专注学习的侧脸,或是感受着对方毫无保留的关怀时,那混乱的梦境会短暂地平息,迷雾之墙也会似乎变得薄一些。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黑暗中微弱的萤火,无法照亮前路,只能带来片刻的慰藉。
她依旧是那个迷失在自身谜团中的银发少女,带着一双看透表象却无法回忆过去的异色瞳,在凛冬城的喧嚣与寂静中,继续着她那外人无法理解的、内在的挣扎与等待。等待着一个能打破那堵墙的契机,或者……等待着墙后之物,彻底苏醒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