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识字班的过程,几乎耗尽了安娜在打理教堂和日常劳作之外的所有精力。她用从林子里找来的、相对平整的薄木板,仔细打磨掉毛刺,制作了十几块简易的识字板。没有墨水,她就收集炉灶里烧剩的、质地紧密的木炭,细心研磨成粉,混合少量动物油脂和松脂,熬制成一种虽然粗糙但能附着在木板上的黑色“涂料”。她用削尖的树枝做笔,在木板上工整地写下北地文字中最基础的字母和数字,以及一些诸如“冰”、“雪”、“火”、“家”、“父”、“母”等与村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简单词汇。
她还特意将教堂一侧相对避风、光线稍好的角落清理出来,将几排长凳挪到前面,面向她立起来的一块稍大些的、充当“黑板”的深色石板。她甚至用收集来的、颜色各异的碎石子和晒干的苔藓,在石板边缘拼贴出一个简单的、带着童趣的冰蔷薇图案,试图让这个学习角落显得不那么枯燥。
玛尔塔嬷嬷默默地看着安娜忙碌,偶尔会帮她递个工具,或者在她不确定某个字的古老写法时给予指点。老修女的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安娜这份热忱的欣赏,也有对现实根深蒂固的认知所带来的悲观。她见过太多理想在严酷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的例子。
明雅妃对安娜的“新事业”依旧保持着她的疏离感。她大多数时间还是蜷在教堂里那个属于她的角落,或者趴在冰冷的石质祈礼台上,银色的长发流泻而下,与灰白色的石头形成鲜明对比。当安娜在布置课堂时,她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用那双金蓝异瞳懒洋洋地瞥上一眼,然后又漠不关心地闭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对她而言,这里只是又一个可以让她不受打扰地对抗体内混乱梦境和灵魂疲惫的临时栖身之所。
安娜没有气馁。她知道万事开头难。在识字班准备就绪后,她利用在村里帮忙、与村民接触的每一个机会,温和地向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们提起这件事。
“卡姆大叔,下午最冷的时候,可以让小托米来教堂认几个字吗?不耽误他干活,就一会儿。”
“莉娜大婶,我看莎莎很聪明,想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您看行吗?”
“就在教堂里,很暖和(相对外面而言),也不收任何东西。”
村民们的反应,并非安娜预想中的厌恶或排斥,而是一种更加让她无力的——不解和漠然。
卡姆大叔,一个脸庞被风雪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猎人,挠了挠他乱糟糟的头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识字?安娜姐妹,认那些弯弯曲曲的虫子有什么用?小托米能帮我检查陷阱有没有被冻坏,能认出雪兔的脚印,这才是正经本事。识字……能当饭吃吗?能挡住寒风吗?”
莉娜大婶,一个总是愁眉苦脸、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的农妇,叹了口气:“安娜姐妹,你的好心我们领了。可是莎莎要在家照看她弟弟,还要帮忙搓麻绳。冬天麻绳结实,能换点盐巴。识字……哎,我们这样的人家,学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去凛冬城当文书老爷吗?”
其他村民的反应也大同小异。他们并不讨厌安娜,甚至对她平日里的帮助心存感激。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里,“识字”是一项毫无实际用途、甚至可以说是“浪费时间”的奢侈行为。在这片被永恒冰雪和生存压力笼罩的土地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必须投入到最直接关乎生存的事情上:获取食物、燃料、修缮房屋、抵御野兽。知识,尤其是书本知识,距离他们的世界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虽然存在,却无法照亮他们脚下的冻土。
安娜试图解释识字可能带来的长远好处,比如能看懂官府的告示避免受骗,能学会更先进的耕种或狩猎技巧,甚至可能改变命运。但她的这些说辞,在村民们世代相传的、基于最直接生存经验形成的认知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告示?那是村长和巡逻队老爷们操心的事。”
“狩猎技巧?我爷爷的爷爷就是这么打猎的,够用!”
“改变命运?命是风雪之神定的,认几个字就能改?”
一次次的婉拒,像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浇熄安娜最初的热情。她开始意识到,她面对的并非恶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由极端恶劣环境和封闭生活所塑造的思维定式。想要打破这堵无形的墙,远比打扫一座教堂、医治一两个病人要困难得多。
识字班开课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更大的雪。寒风从教堂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安娜早早地将教堂中央的篝火添得旺了些,让室内尽可能温暖。她将那些亲手制作的识字板整齐地靠在石板旁,自己则站在“讲台”前,心中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教堂里异常安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的呜咽。长凳上空空如也,预想中孩子们好奇张望的小脸一个也没有出现。
明雅妃依旧趴在冰冷的祈礼台上,似乎睡得正沉,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那头璀璨的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捧失去光泽的雪。
安娜站在那里,从最初的期待,到逐渐的焦虑,再到最后的失落。她看着门外被风雪笼罩的、空无一人的小路,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她准备了一切,却唯独无法改变村民们根深蒂固的观念。
玛尔塔嬷嬷从后面的小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这情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祭坛前,开始进行她每日例行的、无声的祈祷。她的背影佝偻而单薄,却带着一种与这残酷环境共存的、沉默的坚韧。
安娜没有离开。她就那么站着,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仿佛她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确认不会有任何人来了,安娜才缓缓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她走到那些识字板前,伸出手,轻轻拂过上面自己亲手写下的、工整而充满希望的字符。指尖传来木板的粗糙触感。
她没有收起这些识字板,而是将它们依旧原样摆放着。然后,她拿起一块最小的木板和一根炭笔,走到教堂门口,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在木板上认真地写下几个大字:
【识字课。每日午后。免费。】
她将这块小木牌,挂在了教堂那扇歪斜的木门外,让它迎着风雪,像一个倔强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教堂内,开始像往常一样,打扫卫生,准备晚餐。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沮丧,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定的平静。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改变认知,需要时间和契机,更需要她用实际行动,一点点证明“知识”的价值。或许,她可以从帮助村民们解决一些他们真正关心的、切身的难题入手,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展现知识的力量?
比如,如何更好地储存过冬的粮食,减少霉变?
如何更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草药,治疗常见的冻伤和风寒?
如何根据云层和风向,更准确地预测暴风雪的来临?
这些,或许比单纯的识字,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也更能让她找到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安娜看着窗外彻底漆黑的夜空,和那在风中摇曳的、写着“识字课”的小木牌,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路还很长,但她不会放弃。既然无法立刻改变他们的想法,那就先融入他们,理解他们,用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一点点播撒种子。
她转身,看向祭坛前默默祈祷的玛尔塔嬷嬷,又看了看依旧在祈礼台上沉睡的明雅妃,心中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安定感。
在这个被风雪遗忘的角落,她的试炼,以这样一种近乎惨淡的方式拉开了序幕。但这无声的课堂,恰恰是她真正理解何为“民意”,何为“服务”的第一课。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准备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耐心与智慧的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