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危机四伏的老鹰坳平安归来,安娜背回的藤筐里装满了品相上佳的银线苔、雪见草根和最为珍贵的赤焰花。这次冒险的收获,远超预期,但也让安娜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片土地上行动所伴随的风险,以及明雅妃那如同定海神针般、却又令人不安的“威慑”力量。
她没有时间后怕,回到教堂那间简陋的小隔间后,立刻投入了新的工作——将这些新鲜的草药,加工成便于使用和储存的药膏。
制作药膏的过程,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安娜没有专业的工具,只能因陋就简。她向玛尔塔嬷嬷请教了村里流传的一些古老方法,再结合自己看过的一些基础药剂学笔记,开始了尝试。
用于治疗普通外伤和消炎止血的银线苔药膏相对简单。她将采集来的银线苔仔细清理掉杂质,放在干净的石臼里,用木杵耐心地捣成粘稠的深绿色泥状。然后,加入少量融化后又冷却的、纯净的动物油脂(她用自己带来的肉干里析出的油,以及用食物从村民那里换来的少许獾油),反复研磨搅拌,直到草药汁液与油脂充分融合,形成质地均匀、颜色墨绿的膏体。最后,她找来一些洗净的、小型的厚壁陶罐,将这些药膏小心地刮进去,密封保存。
雪见草止咳膏的制作则繁琐一些。她需要先将雪见草的根茎清洗干净,切成薄片,然后用少量的清水长时间熬煮,直到根茎变得软烂,药性充分融入水中。滤掉残渣后,将得到的褐色药汁用小火慢慢收干,期间需要不停搅拌,防止焦糊。当药汁变得浓稠如蜜时,再加入少量蜂蜜(这是她带来的珍贵储备)增加甜味和润喉效果,继续搅拌至能拉丝的程度,然后倒入准备好的小木盒或宽口小瓶里冷凝成型。整个过程耗时颇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火候的精准把握。
最让安娜花费心思的,是治疗冻伤的赤焰花冻伤膏。赤焰花本身性热,蕴含着奇特的温和能量,直接使用容易刺激皮肤。她按照典籍上的记载,需要先将赤焰花地衣在温石板上微微烘烤(利用教堂壁炉旁温暖的石头),激发其药性,然后同样捣碎成细腻的红色粉末。接着,她需要找到一种具有清凉镇定效果的辅料来中和其燥性。她记起在村子附近的一种名为“冰心草”的常见植物,其汁液有清凉之感。她采集了一些冰心草,榨取汁液,与赤焰花粉末、以及提纯后的动物油脂一起,按照一个模糊的比例反复调试、混合。最终,她得到了一种颜色呈现暗红色、触手温热却又不灼人、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膏体。她将其装入更小的陶罐,视为珍宝。
整个制作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天。期间,安娜几乎足不出户,整天待在教堂后面那间小屋里,与石臼、陶罐、篝火为伴。她的手上沾满了草药的汁液,被石臼边缘磨出了水泡,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熬煮的药汁而布满血丝。
明雅妃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者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安娜忙碌。她对这繁琐的过程毫无兴趣,但当安娜终于做出成品,带着一身混合的草药气味回到主堂时,她会微微皱下鼻子,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玛尔塔嬷嬷则默默地提供着支持,帮她照看火候,或者在她不确定时,凭借多年的经验给出一些建议。
药膏制备完成,接下来就是如何送到村民手中。直接赠送?安娜担心会像识字班一样,因为“不需要”或者“不信任”而被拒绝。她需要一个更自然、更具说服力的方式。
机会很快来了。
村里猎户卡姆大叔的儿子,小托米,在跟随父亲外出设置陷阱时,不小心被冻硬的树枝划伤了手臂,伤口不深,但在这酷寒环境下,一旦感染会很麻烦。卡姆大叔只是用雪随便擦了擦,找了块破布包扎了事。
安娜得知后,带着一小罐银线苔药膏,来到了卡姆大叔家那间低矮昏暗的石屋。
“卡姆大叔,”安娜没有直接拿出药膏,而是先关切地看着小托米的手臂,“托米的伤口需要好好处理,不然容易化脓。”
卡姆大叔不以为意:“小子皮实,过两天就好了。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让我看看吧,”安娜坚持道,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刚好从山里采了些草药,做了点药膏,对伤口有好处。”
她打开小陶罐,一股清新中带着微苦的草药气味散发出来。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墨绿色的药膏,解释道:“这是用银线苔做的,能消炎,让伤口长得快些,也不容易留疤。”
卡姆大叔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罐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药膏,又看了看安娜真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
安娜小心地解开托米手臂上那脏兮兮的破布,用自己带来的、煮开晾凉的温水为他清洗伤口,然后轻轻地涂上一层薄薄的银线苔药膏,再用干净的软布重新包扎好。
“每天换一次药,保持伤口干净,很快就会好的。”安娜叮嘱道,并将那罐药膏留了下来。
卡姆大叔嘟囔着道了谢,显然并没抱太大希望。
然而,奇迹在几天后发生了。小托米的伤口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红肿发炎,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愈合,疼痛感也大大减轻!这效果,远比他们以前用的任何土方都要好得多!
卡姆大叔这下彻底信服了。他逢人便说安娜姐妹的药膏有多么灵验,简直比巡逻队带来的伤药还好用!
第一个突破口就此打开。
紧接着,村里负责照料牲口的老汉格隆,因为在暴风雪中加固畜栏,双手和耳朵都生了严重的冻疮,又红又肿,又痒又痛,几乎无法干活。安娜带着她精心调制的赤焰花冻伤膏找上门。
起初,格隆老汉也推辞不用,觉得冻疮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安娜没有强求,只是留下了一小罐药膏,告诉他如果晚上痒得受不了可以试试。
结果第二天,格隆老汉就主动找到了教堂,激动得语无伦次。原来他昨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抹了一点,那原本灼热奇痒的冻疮处,竟然感到一股温和的暖意,瘙痒感大大缓解,而且一晚上都没有再被痛醒!他恳求安娜再给他一些。
赤焰花冻伤膏的神奇效果,再次引发了村民们的热议。
与此同时,冬季是风寒咳嗽的高发期。安娜将熬制好的雪见草止咳膏,分装成小份,但凡听到谁家孩子或老人咳嗽,便主动送上一份,并详细说明服用方法。这止咳膏味道甘甜微苦,比村民们习惯喝的、辛辣刺喉的姜汤更容易被孩子接受,效果也更为温和持久。
安娜送药膏,从不宣扬这是“教廷的恩赐”或“圣女的功绩”,她总是以“安娜姐妹”的身份,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解释药膏的用途和用法。她也不主动索要回报,只有当村民过意不去,硬塞给她一些食物、柴火或者兽皮时,她才会象征性地收下一点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的足迹,踏遍了霜叶村每一户低矮的石屋。她看到了村民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家徒四壁,缺衣少食,被疾病和寒冷折磨,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她在送药的同时,也会细心地观察,默默地记下每户人家面临的具体困难——谁家的屋顶漏雪最严重,谁家的孩子衣服最单薄,谁家的存粮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她的行动,如同无声的润泽,悄然改变着村民们对她的看法。那个最初被认为是“来自大城市、不懂民间疾苦”的少女形象,逐渐被“善良、能干、懂得真本事”的“安娜姐妹”所取代。信任,在这种一点一滴的、切实的帮助中,慢慢建立起来。
甚至,当她再次路过那间废弃的、她们最初居住的石屋时,发现不知是哪位村民,悄悄用木头和茅草将那巨大的破洞补上了。
教堂门外那块写着“识字课”的小木牌,依旧在风雪中伫立。虽然依旧没有孩子来上课,但安娜注意到,偶尔会有村民在路过时,停下脚步,看上一眼,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漠然,而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她知道,距离真正的“民意”积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她已经成功地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她不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而是开始被这个封闭的村落,缓慢地接纳。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些由她亲手从险峻山岭中采回、又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精心熬制成的、盛放在简陋陶罐木盒里的药膏。它们不仅仅是药物,更是连接她与这片土地、这些人民的桥梁。
安娜站在教堂门口,望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静谧的村庄,手中摩挲着一个空了的赤焰花药膏小罐,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的试炼,正在以这样一种最脚踏实地的方式,悄然生根发芽。而这一切,都被那位始终在教堂阴影中,或沉睡或静坐的银发少女,漠然地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