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洛林留在霜叶村的决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安娜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言说的涟漪。她清楚地知道伊莎贝尔留下的真正目的,绝非仅仅是监督“暖石”生产那么简单。那位大小姐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着在明雅妃身上,让安娜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与危机感。
这种不适并非源于对合作关系的担忧,也并非害怕伊莎贝尔会伤害明雅妃——事实上,安娜潜意识里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能伤害到明雅妃的存在寥寥无几。这是一种更私密、更难以启齿的情绪,仿佛自己小心翼翼守护了许久的、独一无二的珍宝,突然被一个外来者用充满占有欲的目光觊觎着。
然而,安娜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或指责。伊莎贝尔的行为举止堪称“完美”。她从未有过任何越界的告白或令人尴尬的举动,始终恪守着“合作伙伴”和“希望成为朋友”的界限。她所有的“攻势”,都包裹在礼貌、周到,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笨拙”的外衣之下,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执着的企图心。
伊莎贝尔的“交友策略”细致而耐心。她深知像明雅妃这样气质特殊、看似对万物漠不关心的人,贸然接近只会引起反感。她采取了迂回战术。
第一步,投其所好(或者说,她认为的“好”)。
她注意到明雅妃似乎格外畏寒,总是蜷缩在最靠近热源的地方。于是,她动用了商会的力量,以“改善工作环境”为名,迅速从凛冬城调来了几张极其昂贵、据说产自南方火山地带、能自然散发微弱热量的暖玉席,铺在了教堂主堂明雅妃常待的几个角落。
“北地严寒,安娜你们为了村子奔波,明雅妃小姐身体似乎有些畏寒,这个或许能让她舒服些。”伊莎贝尔对安娜解释道,理由无懈可击。
当暖玉席铺好,那温润持久的热量弥漫开来时,连安娜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比壁炉更舒适、更恒定。明雅妃似乎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她在那暖玉席上蜷缩的时间明显变长了,睡得更沉了些。但她依旧没有对伊莎贝尔表示任何感谢,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价值不菲的玉席,仿佛它们的出现是理所当然。
伊莎贝尔并不气馁,反而因为明雅妃接受了(哪怕是无声的接受)她的“礼物”而暗自欣喜。
第二步,创造“偶遇”与“自然”的交流机会。
伊莎贝尔不再像最初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明雅妃,而是开始精心计算时间。她会“恰好”在明雅妃被安娜拉着出门透气(尽管明雅妃一百个不情愿)时,出现在教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些关于“暖石”生产的数据或问题,自然地与安娜交谈,目光却时不时地、状似无意地扫过明雅妃。
“安娜,你看这批灰烬石的颗粒度是否合适?”
“明雅妃小姐,今天天气似乎比昨天好些,虽然还是很冷。”
她试图将明雅妃也拉入对话,哪怕得到的永远是沉默。
她也会在午餐或晚餐时,“顺便”带来一些从凛冬城快马加鞭运来的、制作精巧、口味清甜的糕点或果脯,放在教堂公用的餐桌上。
“这是商会新到的南方点心,大家尝尝,换换口味。”
她的主要目标显然是明雅妃,但她会邀请所有人一起分享,避免显得过于刻意。安娜注意到,明雅妃对大多数点心兴趣缺缺,但偶尔会对某种特定的、带有浓郁花香的蜜饯多看上一眼。下一次,那种蜜饯出现的频率就会显著增加。
第三步,展现价值与亲和力。
伊莎贝尔非常清楚,想要接近明雅妃,安娜是关键。她开始更加积极地投入到村子的事务中,不仅仅是“暖石”项目。她利用商会的关系,为村子争取到了一批价格优惠的过冬粮食和药品;她带来的护卫中有懂得基础建筑的人,开始指导村民们如何更有效地加固房屋;她甚至主动向玛尔塔嬷嬷请教一些北地的古老传说,表现得谦逊而好学。
她做这一切,固然有为自己积累声望、稳固合作的考量,但潜意识里,她也希望借此向明雅妃展示自己并非一个徒有其表、只会挥霍金钱的富家女,而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可以融入(哪怕是表面融入)这里环境的人。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在明雅妃面前,仿佛都投入了一片深不见底、毫无回响的冰湖。
明雅妃的反应,始终如一——没有反应。
她接受环境的改善,如同接受日出日落般自然;她无视伊莎贝尔的搭话,如同无视耳畔的风声;她对那些精致的食物,喜欢的就偶尔尝一点,不喜欢的看都不看;她对伊莎贝尔为村子所做的一切,更是毫无兴趣,仿佛那些喧嚣和改变都与她存在于不同的维度。
她的漠然,并非刻意的高冷或拒绝,而是一种更彻底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疏离与疲惫。她似乎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对抗体内混乱的梦境和维持自身存在的消耗,外界的一切,包括伊莎贝尔那炽热而小心翼翼的靠近,对她而言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无法在她那封闭的内心世界激起丝毫波澜。
这种彻底的、非刻意的无视,反而比明确的拒绝更让伊莎贝尔感到挫败和……着迷。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这更加坚定了她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想要在那片冰原上留下自己印记的决心。
而安娜,则身处这场微妙攻防战的最中心,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看着伊莎贝尔绞尽脑汁地讨好明雅妃,看着那些昂贵的暖玉席、精致的点心、以及伊莎贝尔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期待与随之而来的失落。一方面,她有一种莫名的、类似“领地”被侵犯的不悦感。明雅妃是她的,是她从雪地里救回来的,是她一路呵护、相依为命的。伊莎贝尔这个外来者,凭什么凭借财富和心机,试图挤进她们之间?
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的这种“占有欲”感到些许羞愧。明雅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并非她的所有物。她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别人对明雅妃示好?而且,伊莎贝尔的到来,确实给村子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暖石”项目也因此得以快速推进。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安娜在面对伊莎贝尔时,态度也变得有些微妙。她依旧礼貌,配合工作,但那份曾经的、因共同目标而产生的些许默契和欣赏,渐渐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所取代。她会下意识地减少伊莎贝尔与明雅妃单独相处的机会,会在伊莎贝尔试图与明雅妃搭话时,自然地插入话题或将明雅妃的注意力引开。
比如,当伊莎贝尔又一次“偶遇”在教堂门口,试图对望着雪景发呆的明雅妃说“今天的雪景很美”时,安娜会立刻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厚斗篷,柔声对明雅妃说:“雅妃,风大了,披上吧,我们该回去检查一下新一批‘暖石’的混合效果了。” 然后自然地揽着明雅妃的肩膀,将她带离伊莎贝尔的视线。
又比如,当伊莎贝尔带来明雅妃多看了一眼的那种花香蜜饯时,安娜会默默地记下来,然后想办法通过其他渠道(比如委托信使)去寻找类似的、甚至更好的,然后“不经意”地拿出来给明雅妃,仿佛那只是她日常准备的一部分。
这些细微的、近乎本能的“防御”举动,安娜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意识到其背后的情感驱动,但敏锐如伊莎贝尔,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伊莎贝尔并不点破,甚至理解安娜的这种“护食”心态。如果换做是她,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存在被他人觊觎,恐怕反应会更加激烈。但这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的竞争意识。她开始更加讲究策略,更加耐心,像一名经验丰富的猎手,小心翼翼地布设陷阱,等待时机。
于是,在霜叶村这个被冰雪包围的小小世界里,一场无声的、围绕着银发少女的微妙拉锯战,在两位黑发少女之间悄然展开。一方是热情似火、势在必得的商会千金,一方是温柔坚韧、暗藏守护的乡村少女。而被争夺的中心——明雅妃,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边涌动的暗流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这种扭曲的、未曾言明的三角关系,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充满了微妙的情感张力与未可知的变数。它影响着合作的氛围,牵动着安娜的心绪,也让伊莎贝尔的停留,蒙上了一层超越商业利益的、复杂而执着的色彩。
所有人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情感涟漪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未来的走向,似乎也因为这隐秘的角力,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教堂外那永恒的风雪,以及教堂内,那位银发少女永恒的、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慵懒与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