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村的清晨，总带着一种被冰雪洗涤过的清澈。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而冰冷的空气，洒在覆雪的屋顶和蜿蜒的小路上，将细微的冰晶映照得如同散落的钻石。教堂里，壁炉与暖石共同维持着一小片宜人的温暖区域。
明雅妃醒得比前几日更早些。她蜷在暖石席上，银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铺散开来。那双金蓝异瞳不再是全然的空茫，而是带着一丝初醒后的、极淡的清明，静静地望着从高窗透下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力量的微弱恢复，似乎让她对外界的感知变得稍微敏锐了些，但也仅此而已。记忆的迷雾依旧厚重，未曾散开。
安娜在一旁轻声整理着今日需要分发给村民的“暖石”原料记录，目光却不时关切地落在明雅妃身上。她能感觉到，雅妃正在一点点地“醒来”，这种变化让她欣慰，也让她心底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教堂那扇修补过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伊莎贝尔·洛林走了进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更为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外面罩着银灰色的裘皮坎肩，金色的马尾辫梳理得一丝不苟，碧蓝的眼眸中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热烈追求的、更为沉静和……审慎的光芒。
她的手中，没有捧着精致的点心或华而不实的礼物，而是捧着一本看起来极其古旧、以某种暗色皮革包裹、边缘已经磨损的厚书。
“日安，安娜小姐。日安，明雅妃小姐。”伊莎贝尔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显得过于打扰的温和。
安娜停下手中的工作，回以礼节性的微笑：“日安，伊莎贝尔小姐。”她注意到伊莎贝尔手中的书，以及她今天明显不同的气场。
明雅妃只是眼睫微动，目光从尘埃移到伊莎贝尔身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呼吸的时间，然后又漠然地移开，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熟悉物体的移动。这种反应，比之前彻底的漠视，已经算是一种“进步”。
伊莎贝尔的心脏因这短暂的一瞥而微微加速，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靠近搭话，而是走到了离明雅妃不远不近、一个既能清晰看到对方又不会显得冒犯的位置，轻轻将手中的古书放在一张略显粗糙的木桌上。
“清理商会在此地的临时库房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旧物。”伊莎贝尔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事，但眼神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明雅妃的反应，“似乎是很多年前，某位巡游学者遗落在商会驿站的。这是一本用古北地语抄录的《冰风史诗》残卷，记载了一些……关于永恒群山形成之初的神话与传说。”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书页是某种鞣制过的薄兽皮，泛着暗黄色，上面的字迹是一种蜿蜒古老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抽象的、仿佛描绘着冰川、星辰与巨兽的简笔插图。一股混合着陈旧皮革、墨水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淡淡散发出来。
伊莎贝尔的意图昭然若揭。既然普通的讨好无效，她便试图从“文化”和“渊源”入手。她猜测明雅妃可能来自某个与世隔绝、传承古老的家族或群体，这些失落的神话和古老的语言，或许能引起她的共鸣，至少，能展示自己并非浅薄无知的商人之女。
安娜立刻明白了伊莎贝尔的打算，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她看着那本散发着沧桑气息的古书，又看了看对此毫无兴趣、似乎又快睡着的明雅妃，心情复杂。一方面，她乐见伊莎贝尔不再用那些直白的热情骚扰雅妃；另一方面，这种基于误解的、更为迂回的接近方式，让她感觉像是一张更精细的网，正在悄然撒下。
伊莎贝尔见明雅妃没有明显的排斥，便自顾自地，用带着特殊韵律的、略显生涩的古北地语，轻声吟诵起书中的一段篇章。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堂里回荡，讲述着关于“执掌冰霜的银色女神如何用呼吸冻结了咆哮的海洋，抬升了巍峨的山脉”的创世片段。
她的发音不算完美，但那份努力和郑重其事的态度，却显而易见。
时间在古老的吟诵声中缓缓流淌。明雅妃依旧蜷缩着，似乎对外界充耳不闻。
然而，就在伊莎贝尔念到一个特定的、描绘“极寒核心”的古语词汇时，明雅妃那原本平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轻微，轻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那搭在膝盖上的、纤细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微毫。
没有抬头，没有睁眼，没有任何指向性的反应。
但安娜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的心微微一紧。雅妃……对那个词有反应？
伊莎贝尔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动！她碧蓝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她不敢停顿，继续保持着平稳的语调吟诵，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她猜对了！这位存在，果然与这些古老的传说有关联！
她更加确信，明雅妃的“冷漠”是一种考验，是对她是否具备理解其“本质”资格的审视。而自己，刚刚似乎通过了一个微小的、初步的测试。
吟诵持续了约莫一刻钟，伊莎贝尔才适时地停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阅读。她轻轻合上古书，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试图与明雅妃进行眼神交流，只是对着安娜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教堂，姿态从容，却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笃定。
教堂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安娜走到明雅妃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雅妃，刚才……你听到了吗？那本书，或者那些话……”
明雅妃缓缓睁开眼，金蓝异瞳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吵。”
她无法理解那些音节的含义，但某个瞬间，似乎有尖锐的冰棱划过她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短暂而模糊的刺痛感，让她很不舒服。
安娜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困扰和不适，心中了然。伊莎贝尔的努力，方向或许歪打正着地触及了某些真实存在的碎片，但对现在的明雅妃而言，这些碎片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负担。
她轻轻拍了拍明雅妃的手背，柔声道：“不喜欢的话，以后不让她念了。”
明雅妃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脸往温暖的皮毛里埋了埋，似乎想将刚才那片刻的不适彻底隔绝。
安娜站起身，看着窗外伊莎贝尔离去的背影，心情愈发沉重。伊莎贝尔正在一条自己构建的、通往幻想中“真相”的道路上狂奔，而这条路的尽头，谁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她们三人之间，因为这本偶然出现的古老诗篇，仿佛投入石子的湖面，看似平静的水下，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