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霜叶村外的冰川融水，在看似凝滞中悄然流淌。伊莎贝尔自那日吟诵古诗后，便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她不再每日都来“报到”，偶尔出现，也多是与安娜商讨“暖石”外销的细节，或是带来一些实用的物资——品质更好的鞣制皮革、更耐用的铁器、以及一些便于储存的粮食。她与明雅妃的交流仅限于进门时一句礼貌的“日安”，目光虽仍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却不再带有之前那般灼热的压迫感。
这种变化让安娜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松弛。教堂内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伊莎贝尔到来之前的那种，带着贫寒却自有其安宁的节奏。
午后，阳光难得地透出几分暖意，虽然依旧无法融化坚冰，却将雪地照得耀眼。安娜坐在教堂门口的小木墩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明雅妃穿旧了的皮裘。长时间的劳作和思虑，让她的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捏着骨针的手指也因为寒冷和反复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明雅妃蜷在门内不远处的暖玉席上，这个位置既能感受到门口透进来的、带着雪气的微光，又能享受到身后壁炉和暖玉席传来的恒定温暖。她醒着，目光落在安娜的背影上。
安娜的背影，对她而言，是比任何暖玉席都要熟悉和安心的存在。从那个混沌初开、冰冷刺骨的山村雪夜开始，这个背影就始终挡在她前面，为她抵御风寒，为她寻觅食物，为她驱赶危险。
最近，这个背影似乎……更单薄了些。
明雅妃无法理解“暖石”项目具体是什么，也无法完全明白伊莎贝尔带来的种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她混乱的意识和缓慢恢复的认知，尚不足以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但她有一种更直接、更本能的感知——安娜很累。
她能感觉到安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类似于能量耗竭般的疲惫感。不像她自己是源于灵魂本源的困倦，安娜的疲惫，更像是……承载了太多东西。
看着安娜微微佝偻着背，手指不甚灵活地穿梭在皮毛间，明雅妃那金蓝异瞳中，淡漠的底色里，似乎漾起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不是基于逻辑思考的结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如同趋光性，如同渴求温暖。
她沉默地看了许久。
然后，她慢慢地、有些笨拙地，从暖玉席上支起身子。长时间的蜷缩让她动作有些迟缓。她拢了拢身上那件安娜刚为她加固过皮毛内衬的厚斗篷，赤着脚（她始终不喜欢穿鞋，除非安娜强行要求），踩在冰冷但干净的石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安娜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挨着安娜，在那冰冷的木墩边缘坐了下来，将自己的一半重量轻轻靠在安娜身侧。
突如其来的重量和贴近的体温让安娜从专注的缝补中回过神。她讶异地侧过头，对上明雅妃近在咫尺的脸庞。阳光勾勒着明雅妃精致的侧脸轮廓，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眸，此刻在光线下，竟仿佛融化了一丝冰层，流露出一种极其纯粹的、近乎小动物般的依恋和……担忧？
“雅妃？怎么了？外面冷，快进去。”安娜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想去握明雅妃的手，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立刻皱起眉，想将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
明雅妃却摇了摇头，没有抽回手，反而将身体更紧地靠向安娜，像一只寻找热源的小兽。她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安娜放在膝上的皮裘，又指了指安娜带着倦意的脸，然后用那双恢复了少许清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安娜。
她的表达方式依旧原始而笨拙，没有语言。
但安娜瞬间就明白了。
——你在做什么？
——你很累。
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安娜的心头，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底那丝隐忧。她看着明雅妃那双映着自己小小倒影的异色瞳，看着那里面清晰映出的、属于自己的疲惫身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原来，她不是全然无觉的。
原来，她也会关心。
这种认知，比任何物质上的帮助，都更能抚慰安娜的心灵。她一直以来的守护和付出，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最珍贵、最无声的回报。
安娜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胳膊，将明雅妃冰凉的身体更紧地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将下巴轻轻抵在明雅妃散发着冷香的银发上，感受着怀中这份沉静而真实的重量。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是释然和温暖，“你看，阳光很好，我们一起坐一会儿。”
明雅妃安静地靠在安娜怀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做出更多的表示。她似乎只是确认了安娜的存在和状态，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便再次安静下来，半阖着眼，感受着阳光稀薄的暖意和安娜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稳定气息。
两人就这般依偎在教堂门口，沐浴在冬日珍贵的暖阳下。远处是村民们劳作的低语声，近处是风吹过雪松林的沙沙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变得粘稠而温柔。那些关于力量、关于身份、关于未来的纷扰和不确定性，似乎都被这静谧的暖光暂时驱散了。
安娜甚至短暂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无需戒备的宁静。她能感觉到明雅妃平稳的呼吸，能闻到她发间清冷又干净的气息。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运筹帷幄、守护秘密的候选者，只是一个被需要、也被关心着的普通少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阳光偏移，寒意重新袭来，安娜才轻轻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好了，我们该进去了。”她柔声说，扶着明雅妃站起身。
明雅妃顺从地跟着她走回教堂内，重新蜷回她的暖玉席。但在安娜转身准备继续去缝补那件皮裘时，明雅妃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安娜的衣角。
安娜回头。
明雅妃看着她，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却清晰了许多的语调，说出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休息。”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真正轻松而温暖的笑容。她点了点头：“好，听你的，休息。”
她将皮裘放到一边，真的在明雅妃旁边的垫子上坐了下来，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但这一次，她的心是暖的，踏实的。
明雅妃看着安娜终于肯停下来休息，那双异色瞳中，那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她也重新阖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教堂内，炉火噼啪，暖玉生烟。两个少女，一个守护，一个依赖，在经历了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波澜后，在这片由她们共同构筑的、小小的安宁角落里，寻得了片刻的喘息与慰藉。而那无声的关切，比任何言语都更能穿透冰层，温暖彼此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