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地将鞋子蹬掉后,身心疲倦的亚纳德就这样,扑倒在床上。无暇顾及被撞得生疼的鼻子和脸,他只想抱住那床还算柔软的棉被。
因为已经累得没办法思考这种细节。
准确而已,这里也不算客房。只是这栋房子的持有者,那个朝亚纳德求婚的幼女瓦拉克,雷打不动呼呼大睡。亚纳德将烦人的阿加雷斯送走后,碰巧在瓦拉克睡房的旁边,找到一个杂物房。
就再也不想动了。
换睡衣,刷牙,洗脸……这种从小到大被叮嘱的良好习惯,在麻药般的疲倦面前,烟消云散。
这两天的经历都已经丰富到亚纳德能写一篇短篇小说。
但是,越是劳累,越是强迫自己紧闭双眼,他就越是睡不着。
好香。
他只能感觉到这是植物的香味。是这栋小木屋吗,是趴着的床吗,是抱住的被子吗。
亚纳德不清楚,也没精力去清楚。
闭上了眼睛,其他感官就变得开始灵敏。全身上下都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仿佛身体在燃烧。
可能是贝莉斯用草药外敷包扎,再加上阿加雷斯的胡闹,他才暂时忘记,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当过一回人肉炮弹。但静下心来,很多感觉不到的,想象不到的,各种各样被压抑的感觉,就喷薄而出。
门的位置传来轻微的响声。
亚纳德甚至懒得转头,只是稍稍眯起眼睛,瞥向门的那一边。
是贝莉斯。
真是不凑巧,我没精力陪你胡闹了。就让我好好睡下去吧。这样想着的他,一动不动,装作已经睡着那样。
亚纳德凭借着声音,能感觉到贝莉斯走到床边,然后,将他抱起来,似乎想将姿势摆正,仰卧在床上。
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话,会被杀掉的吧。
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被她笨手笨脚地抱住,翻过身。
好香。
贝莉斯似乎将一个小小玻璃瓶放在床头附近,那应该就是香味的来源。
“辛苦了。”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那样,对着亚纳德说。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股香味和贝莉斯身上的味道一样。然后,亚纳德感觉身上的刺痛感减轻了不少,那种味道似乎有着镇定神经的作用。
贝莉斯并没有离开,而是将打开窗户。银白的月光,倾斜地洒入这个小房间,将女孩笼罩在其中。她那银灰色的短发,现在看起来仿佛在闪耀着。她跪坐,将一块布平铺,然后将瓶瓶罐罐井然有序地摆放在上面。
她深呼吸,左手握住右腕,右手朝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伸出——
“真名宣告——斯特拉斯。”
她将自己的真名一字一顿地说出。
毫无疑问,贝莉斯想在这里动用她的能力。身为七十二魔神柱之一,她毫无疑问也会有超于常人的,让她引以为傲的异能。虽然她自我介绍时说掌控草药与艺术,但具体表现形式,亚纳德却没见过。
有点期待。
“斯特拉斯。”
贝莉斯再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是,没有任何变化。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完好如初。
“斯特拉斯。”
“斯特拉斯。”
“斯特拉斯。”
她不断地轻声宣告自己的名字,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贝莉斯双手捂住脸,似乎在哽咽。
她在哭吗。
“为什么只有我……”
伴随着这句喃喃自语,她松开双手,转过头,似乎在看着窗外的景象,又像在看着月光。
贝莉斯的眼神并没有不甘,更像是将什么看淡之后,表露出的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她的嘴角微微上翘,但和阿加雷斯的戏谑不同,在贝莉斯的笑容背后,亚纳德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心酸与苦涩。
她的这个姿态,是因为我睡着了才敢表露出来吗,亦或者说,只敢在我所在的房间表露出来吗。
哪一样都无所谓吧。
因为,现在的我,什么都无法为这个女孩做到。
什么都做不到。
亚纳德终于理解了,阿加雷斯与巴巴托斯,两人口中的废品或脓疮,指的究竟是什么。
并非是贝莉斯,而是贝莉斯无法使用能力的这个事实。
作为王的继承人。毫无才能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因此,她被排挤,被巴巴托斯想连根拔起那样追杀,被阿加雷斯当做戏耍那样安插在亚纳德身边。
因为她无能。不是不努力,而是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回报的,彻底的无能。
贝莉斯两手拍了拍脸颊,故作精神地开始草药的研磨,榨汁,用着亚纳德没见过的工具,和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将有用的部分萃取出来,没用的部分整齐分类,即使是垃圾也认真包裹好。
似乎只要认真做好每一步就能让她拿回自己没有的东西。
瓦拉克似乎能随意叫出那头双头龙,吉茉莉则是宣告真名的同时便可以看到未来。而贝莉斯那被亚纳德随意丢给豹子头的皮带,里面井然有序摆好的小瓶子,到底耗费了这个无能的女孩多少个这样的夜晚,默默无闻却独自努力的心血呢。
亚纳德真后悔没有早点睡着,不然就不用看见这些烦心的东西。贝莉斯,或者说斯特拉斯,只是一个放在一边都会怀疑消失掉的,毫无存在感的角色。
没错。
亚纳德知道。
道歉也好,鼓励也好,自己一旦想做什么,就无可避免暴漏自己偷看的事实,这样只会更加伤害她而已。
所以,不知道就好。我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最好。
睡吧。
沉睡吧。
碾碎草药的声音也好,汁液滴落的声音也好,失败的叹息也好,成功的笑意也好,我不应该知道这个女孩的一切。
因为我没有资格。
睡吧。
是那一小瓶会挥发的草药提取液的缘故吗,我很快就感觉不到痛楚。身体也因疲倦而变得轻飘飘的。
睡吧。
在梦中,他看见了巴巴托斯,看见了阿加雷斯,吉茉莉,C·C·C,他遭遇的一切事情不断脑内重放。
他看见了来这里的那一刻,以及,原来的世界。
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原来暗恋的女孩,他的同学,他的死党,他的损友……
只是,他们在一边,而亚纳德在另一边。
进入到异世界,早已意味着,这一切关系与羁绊,都在一瞬间被斩断。亚纳德成为了永远无法找回的失踪者的其中一人,只是一个证件号码和一个名字,大家也很快会忘记亚纳德,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往后的日子里,最多想起有那么一个人,在晚上出门吃个早饭就失踪了。
大概只有他的父母会念念不忘吧,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突然就失踪。他们会不会发了疯那样找我呢,是去黑医那里问,有没有人在卖我的内脏,还是说去信号都没有的小山村,看亚纳德是不是被卖作廉价苦力,每天看人脸色挨打,却只能不断劳作。
然后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儿子。即使多年过后,他的父母,也一定会记住他,记住这个还没来得及尽责就不负责任地消失的儿子吧。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亚纳德只能不断道歉。
就这样将我忘掉吧,然后我也将你们当作不存在,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是吗。
亚纳德睁开眼,发现自己双眼有些湿润。显然,被子在他做梦的时候,被他的右手狠狠地抓过。
而他的左手,握着什么。
不对,是被握住。
正因如此,亚纳德才能感受到一股安心吗,因为这是有人想给予他安心。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填满了这个房间。他转过头,却发现自己的床边不知何时,被搬来一张椅子。而上面,似乎就这样坐着熟睡的贝莉斯——
“做噩梦了吗?”
睁开朦胧的睡眼,第一句话却是在为亚纳德担心。
“是吗?”
敷衍式的回答。
亚纳德真正想问的,是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看着自己被贝莉斯两手牵住一整晚的左手,以及微笑着的她,亚纳德这种感情越发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