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窗棂上织成细密的网，将夏末最后一丝躁动筛进教室。阿芙萝拉的鼻尖几乎要触到木纹斑驳的课桌，檀香与粉笔灰在鼻腔里交织成浑浊的困意。斜后方传来万灵均钢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像是某种永不停歇的节拍器。
她盯着前排三奈发梢晃动的珍珠发卡，那颗莹润的珠子正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斑，在她眼皮上跳着迷离的圆舞曲。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从水底传来的经文吟诵。当墙角的座钟将青铜钟摆第八十次推向右边时，前桌男生后颈渗出的汗珠终于沿着脊椎滑进白色立领，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痕迹。
下节课是什么？嗷对，是《非人类种谱系学》，那个古板老头讲课就和念经一样催人入睡，阿芙萝拉一向讨厌这种照本宣科的讲课方式。
她可是实践派······但神代谱系这种东西没法实践吧，老师的知识也来自于书本和研究，毕竟不可能当场抓一只吸血鬼过来让他来讲自己的家族历史吧。
那这样的课还不如直接让学生自己看书呢。
伴随着上课铃的打响，阿芙萝拉打了个哈欠。
那个古板老头进来大概会先敲敲黑板把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叫醒的。
那再趴一会。
阿芙萝拉舒展着手臂，模样像极了餐厅在特定节日会提供的烤鸭。
可预料中的老头没有来，忽然一阵爆鸣声，教室紧闭的门被一脚大力地踹开。所有昏昏欲睡的脑袋都像被无形丝线提起的木偶，阿芙萝拉看见三奈耳垂上的月光石剧烈摇晃起来。
被惊醒的同学们伸长了脖子，走进来的不是老头，而是那个站在讲台上却只比讲桌搞不了多少的银发学园长。
“我说——”
她的指尖掠过之处，黑板上浮现蛛网般的裂痕。她今日穿着维多利亚式暗红洋裙，裙摆绽开的血蔷薇刺绣随着动作泛起磷光，露指手套下的皮肤白得像纸。当那赤瞳扫过教室时，阿芙萝拉突然想起昨夜在图书馆禁书区翻到的插画——被钉在青铜十字架上的血族公主，也是这样用暗红如血的眼瞳凝视星空。
“都给我坐起来。”
有没有搞错，来的怎么是学园长？
“以后这节课呢，就由我来给大家上，有异议的举手。”
当然没有人会傻到举手。
“是你们自己没有异议的哦。”
莉莉娅跳下讲台，与身上华丽洋裙完全不搭地一屁股坐在了讲桌上。
“接下来是随机提问环节——答不上来的下课自觉去找芙蕾领罚。”
莉莉娅的语调拖得很长。虽然她的声音清脆软糯地像八音盒一样悦耳动听，但她那副故意拖长音的调性还是很催眠。
“首先是——打瞌睡的那只西伯利亚小懒猫。”
阿芙萝拉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弹自己的脑门。
阿芙萝拉睁了睁惺忪的眼，莉莉娅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眼前。话说那副脸蛋还真是漂亮，精致地就像洋娃娃一样，美中不足的就是皮肤太苍白了，白的就像是千百年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老吸血鬼。
“提问，血族有多少个氏族。”
“13个。”
“那这13个氏族里最古老的是？”
“拉萨姆博。”
“拉萨姆博现任的亲王是谁？”
“安托瓦内特·桂妮维娅·拉萨姆博。”
“回答错误，下课自己去找芙蕾报到。”
诶？
阿芙萝拉一下子愣住了。血族是魔宴的主体，魔宴的女王是安托瓦内特·桂妮维娅·拉萨姆博，那拉萨姆博的亲王也理所应当是她······
莉莉娅转身时裙摆旋开暗红漩涡，粉笔自动在黑板上书写古老文字："正确答案是莉莉娅·安娜西莉雅丝·拉萨姆博，传闻中在圣城废墟用十字军颅骨堆砌王座的公主殿下。"
“莉莉娅·安娜西莉雅丝·拉萨姆博，她是安托瓦内特·桂妮维娅·拉萨姆博的女儿，也是魔宴的公主殿下。骑士团还没成立之前，她盘踞在耶路撒冷附近的多色沙漠里，被教会和朝圣者称作‘失落圣城的白骨魔王’。”
“公元1431年冬，这位魔王用三万信徒的鲜血在哭墙绘制《启示录》。”莉莉娅的声音突然掺入某种空灵的共鸣，仿佛无数亡灵在替她诉说，"当骑士团的讨伐队攻入城门时，她正坐在用人骨打造的竖琴前，弹奏着用骑士之血写就的安魂曲。”
教室陷入死寂。阿芙萝拉看见三奈的羽毛笔尖在羊皮纸上洇出墨团，万灵均的钢笔不知何时已刺穿纸面。窗外的知了集体噤声，唯有莉莉娅腕间的银铃在寂静中叮咚作响。
“而终结她的传说的······"是骑士团史上最强的圣骑士，也是教会的圣女，伊蕾娜·西尔维娅。”
莉莉娅？
和学园长是同名呢。
阿芙萝拉在心里吐槽着，但她还是举起了手。
“有什么想问的吗，阿芙萝拉同学。”
“学园长，您是怎么知道她依然是拉萨姆博的亲王的呢？”
莉莉娅歪着脑袋想了想，在胸前又戳起了手指。
“因为······课本里是这么写的啊。你翻到附录，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附录？平时谁会注意课本上的附录啊。
阿芙萝拉把课本翻到最后一页，附录里的的确确这么写了。但是附录的编撰者好像就是莉莉娅·西尔维娅······
那不还是她写的吗。
她知道的这么清楚，总不会是把本人绑过来亲口告诉她的吧？虽然以她的恶劣性格来说她完全有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发现了盲点的阿芙萝又抬头望向了她。
“非要说的话，那你们就当是她本人这么说的吧。”
好自暴自弃的解释，看来学园长并不想说明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毕竟她是学园长嘛，在骑士团里位高权重的，知道一些高度保密的东西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下一个问题，你们有谁知道骑士团和魔宴全面开战的导火索是什么吗？”
莉莉娅抱着胳膊坐在讲桌上，双腿触不到地，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摆着。
导火索是名为“猎巫”的大清洗，骑士团和教会以异端裁判的名义处死了许多证据确凿的或者干脆没什么证据的“受诅之子”，之后又以此发动了对占据失落圣城的魔宴发起了全面进攻。然后魔宴在骑士团的兵锋之下退却了，骑士团重新夺回了被占据的耶路撒冷······这些事件阿芙萝拉早就在课本上看过了。
“有人可能会说，课本上写过了。但具体的事情呢？有人知道吗？”
鸦雀无声。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知道。
“和你们课本上看到的有些出入，是魔宴先向骑士团发动进攻的，起因是因为教会和骑士团对先前提到过的圣女伊蕾娜·西尔维娅发起了异端裁判。就在此时，那个魔王莉莉娅·安纳西莉雅丝·拉萨姆博率领的魔宴军突然杀到了罗马城下。”
因为自断一臂所以被魔宴趁虚而入了吗？听起来有些不可理喻。
“可就算是被送上了火刑架······”
“那位圣女殿下还是选择了挺身而出。在那个暴雨夜，她裹着浸透鲜血的祭披，用断剑支撑着走到魔王的面前，将封印魔王的戒指套在了魔王的左手小指上。从此两人的命运永远纠缠在了一起，圣女殿下净化一切的‘圣火’在最后净化了魔王。从此以后，莉莉娅·安纳西莉雅丝·拉萨姆博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蝉翼般透明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莉莉娅的银发上流淌成七重枷锁。阿芙萝拉注意到她左手小指那枚蛇形银戒正在虹光中紧紧地缠绕着手指。
她低头摩挲着戴在左手小指上的尾戒的动作温柔得令人心悸，尾戒上的蓝宝石泛起涟漪般的光晕。
有女生发出抽泣声。阿芙萝拉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她仿佛看见两个浑身浴血的少女在废墟中对峙，断裂的圣剑与破碎的王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纠缠的发丝间既有杀意也有无法言说的眷恋。
莉莉娅的模样变得相当的郑重。她跳下了讲桌，亭亭地立在那里，优雅的身姿透着深入骨子里的高贵与傲气。阿芙萝拉第一次见那个不着调的学园长如此像一位淑女，明明就算是开学典礼上她也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懒惰模样······
“而在最后焚城的烈火中——”
风突然灌满教室，课本忽然变成了羊皮卷，阿芙萝拉看见纸页里夹着干枯的蔷薇花瓣，褪色的血渍在空白处拼出禁忌的名字。当莉莉娅念出"伊蕾娜"三个音节时，那些花瓣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在虚空中重组出烈火焚身的幻影。
银发的魔王从阴影中冲出，用剑撕开圣殿骑士的咽喉。怀中的神女却轻轻按住她沾染血污的手，将一枚蛇戒套进她的小指。阿芙萝拉听见跨越时空的轻语随着灰烬飘散。
莉莉娅抚摸着尾戒，蛇眼蓝宝石映出她支离破碎的微笑。突然有水滴打在阿芙萝拉的课本上。她抬头望去，穹顶晴空万里，直到发现学园长洋装肩部晕开的深色水痕。莉莉娅背对着众人整理着衣裙，颤抖的肩线暴露在逆光中，宛如即将碎裂的琉璃神像，逆光的身影几乎与百年前教堂彩绘玻璃上的恶魔重合
"下课。"她轻轻说，声音又恢复成甜腻的八音盒腔调，"今天没作业哦~"
那抹银发消失在走廊尽头，窗外的蝉鸣再次响起，却已换了新的韵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