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缓缓向西倾斜,似乎即将在海平面下沉沉睡去,幸好此刻尚有阳光温柔地注视着这片沙滩。
叶莉诺手持一根长直的木棍,于那晶莹如金砂般的松散沙地上,划过一道道深浅一致的优美线条,让这沙地画初具其形。
迷迭香也不甘示弱,在叶莉诺所绘制的雏形上,按照叶莉诺所吩咐的意象,勾勒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疑似生物”……迷迭香画的与叶莉诺所设想的有很大出入,毕竟她也并非万能的超人,起码在绘画这一块并不擅长。
“说起来,”迷迭香头也不抬地继续着她蹩脚的创作,“你画这画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个嘛……说来也话长。”
叶莉诺并没有因为闲谈而懈怠手头的动作,手中挥洒着美丽的光彩。
“我呢……曾经有过一个恋人。”
意料之外的话题让迷迭香停住了手头的活,驻足原地,洗耳恭听着叶莉诺娓娓道来。
“不过,ta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几乎什么也不剩下了。ta的容貌、年龄、甚至是ta到底是不是异性都已忘记,而我唯独记得ta一件事——ta很喜欢海。悲伤时会驻足于海边,从日落西沉吹着晚风直到夜空拂晓。而这幅画,便是我为ta准备的礼物。”
“可你这选址,实在令我费解。”
此时,海面的风相较于正午已经多了些许气力,浪潮开始它不断往返的旅途,并亲吻迷迭香的脚后跟,随后迅速离场。
“选址是否太临近大海了?你瞧,刚才费好大劲才绘完的三分之一的画作,如今已经被海浪吃干抹净。这样难以保存的画,又该怎么让你的爱人看到呢?”
“不,”叶莉诺直起腰板,舒展了身子,并回首致微笑以予以迷迭香,“就是为了让海浪将画抹平带走,我才选择在这里画画。”
“你是想大费周章地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吗?”
“不,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件事很有意义,我才一定要去做。”
面对叶莉诺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迷迭香只得致以无可奈何的微笑。
“因为我坚信着,记忆一定有着如大海般美丽的蓝色。”
“很新颖的想法,我从来没想过记忆会有颜色。此话怎讲?”
“迷迭香小姐,我想学识渊博的您一定知道,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对吧。”
“是这样……虽然并不准确,但确实常说是七秒。”
迷迭香喏喏地说。她看见叶莉诺的脸上绽开的笑容。
“鱼的记忆是多么的短暂呀!它们可能前脚刚吃完的午饭,几秒后又会感到困惑:‘咦?我刚才吃过饭了吗?’它们的记忆散失之后,一定会进入包容着一切的大海之中,所以大海承载着的,一定是不计其数的万千记忆,故而被记忆染成蓝色。那么,这片大海也一定能保存下我于这幅画中寄托的记忆——我坚信如此。”
叶莉诺只是驻足原地,为愿意为之倾听的来访者奉上自己的内心所想。
潮起、潮落,风儿的轻语愈发地急促,似乎是想要宣泄着什么,但又无法为世界所知,便只好以波浪为手,握住了迷迭香的整个脚掌——哪怕只有她一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人,风儿也想将自己的愿望传达。
“鱼儿的记忆如此短暂,品尝过的失忆之苦比我们迷失者中的任何一位都多。但它们仍能畅游深海,因为记忆是如此包容……我们迷失者却不一样,生活的环境犹如一滩死水,迟早会有干涸的那一天。”
叶莉诺若有所思地翘首望苍天,而迷迭香则是沉默不语地远望着她的背影。
阳,仁慈且宽容,毫不吝啬于那三杯两盏的流光。
在那光影相会,水天相接的狭间,一道白丝盘旋流转。
叶莉诺痴痴地向那抹纯白伸出了手,并轻声呼唤了一声“白夜”,那抹白便夹带着清纯的光彩回应了她的期待,扑腾着停驻于她的手间。
被唤作“白夜”的白鸽摇摆着脖颈,停留于叶莉诺的视界。
它呆滞的模样,惹得叶莉诺自然地傻傻一笑。
而望着这幅美人与鸟的绘卷的迷迭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这份美丽并不长久,若留存于心中,失去时便难以得以慰藉。
有的事,自古便难全。
“这幅画不仅仅是为了我那埋在记忆深处却寻求不得的爱人,也是为了送给那些像我一样,明明深爱着这个世界,却不被世界所爱的迷失者们。”
波浪再次冲洗了迷迭香的脚,这次更是浸没到了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不由分说地涌入了她的大脑,并洗涤着何物。
“所以……请你……不要掠夺我的记忆。”
迷迭香这才是如梦初醒,一手握于胸前,忍耐着心中那莫名其妙的痛楚,张开了嘴。
先前她迷惑于叶莉诺所追求的是什么,而现在答案却清晰明了——得到爱、被尊重、告别孤独。
叶莉诺渴望被爱,渴望被世界爱;或者她没那么的贪心,只是需要有人爱她,仅此而已。
她那已然遗忘的爱人,此刻又在何方?如果那个不负责任的爱人不在的话,又该由谁来承担爱她的责任?
此刻,在迷迭香的视线中,叶莉诺已经是别的一副模样了。
“纵使这样会让你化身怪物,危害着这个……你所深爱着的世界,你的回答也是如此吗?”
“嗯,我仍会如此回答。因为……”
叶莉诺放飞了那只鸽子,看着它扶摇直上,回归至那如海洋一致湛蓝的天空,并会心一笑。
“因为我也是人,我也有着只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也有着……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权利。”
鱼儿跃出海面,白鸽翱翔天间。而在公司的魔爪下,迷失者是插翅也难飞。
迷迭香阴沉下了脸,只是一言不发。
“所以我再次恳求你……恳求您,不要夺走我的记忆。我盼望着迷失者们也能被温柔以待的那一天,想亲眼见证那幅华景。”
“公司出于人道主义,才给了你们迷失者选择的余地。”
“那么贵公司口中的人道主义,到底是人心的善意,还是恶魔的仁慈?”
波浪再一次地涌起,如是含带着哭腔一般冲撞着迷迭香的脚后跟,似是在指控着世界的不公。
迷迭香又一次体会到了那令人生厌的清凉。她曾经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不断有人提醒她应该将其忘却——一味地沉浸在甜蜜的糖浆中,最终只会害死自己。她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可为何自己的心会如此刺痛?
什么应该留下,什么应该遵守,什么应该割弃……迷迭香本以为自己对此已经了然于胸,然而现实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从白大褂下拔出枪,对准了叶莉诺分毫不让的脸。
但很快,便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