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宋暄睡着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不只是因为她对这个“舅舅”几乎千依百顺，有了上船前的那次经验，云无心也能很自然的看出，她早就想睡，只不过一直都在强撑。
而在陷入沉眠之后，身体原本炙热的温度，也逐渐平复稳定，想必第二天，她的手又会变得像之前一样冰冰凉凉的。
从宋暄的房间出来，云无心轻手轻脚的关好门，一动不动停留许久，最后对门后的另一端挥了挥手。
“明天见。”
这样道别之后，他漫无目的随意走去。
妹妹离开自己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吗？自己那时候也像是刚刚的宋暄一样吗？
我爱你——也有对谁曾经说过吗？
“无心？”
脚步停下了，站在他眼前的是闻铃浅。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睡吗？”
“我……”
“一脸被人给甩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被人……甩？”
“嗯……就类似那种，明明你向人家告白说‘我喜欢你’，结果人家对你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啪’地给你一耳光之类的。”
“那要是对着我说，眼睛里真正在看的却是别人呢？”
“替身式告白？呜哇——好惨好惨好惨。”
云无心一脸委屈地看着她，眼睛水汪汪的。
闻铃浅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试探道:“你该不会……”
“哇——！”
“哭屁啊！闭嘴！”
云无心闭嘴了，就是更加委屈。
“你居然吼我……”
“我吼你是一天两天的吗？等会，安静。现在心情不太好，我缓缓。”
云无心小心翼翼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咖啡没了。还有，我想起那个杨老板今天对我们笑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睡不着。”
“咖啡就是你在青荒山和晚上喝的那个……”
“嗯，下次也给你买罐尝尝好了，真白牌的咖啡可是世间极品。”闻铃浅道，“因为怎么想都很生气，我就出来了。想着走走散散心，顺便再去大厅那边看看……你呢？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我……”云无心看看四下无人，咬了咬牙，“你可得给我保密，绝对不准和任何人说。”
“默笙也不行？”
“为什么你总是想到他啊！”
“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个整体！”闻铃浅不高兴道，“能不能不要整天都秘密来秘密去的？暄儿一个人的气氛就够神秘了，最近她那样我看的正闹心呢，你能不能就不要左一个秘密右一个秘密，努力的给我增加心情复杂程度？”
“好吧，你想告诉他就告诉他。”云无心道，“宋暄喝醉了，把我当成了她的舅舅，然后……”
“然后？”
“我和她说……如果她肯试着去接受别人，给双方都留一个机会，可能她平时看不见，但‘舅舅’会一直看着她的……”
“答应了？”
“答应了。”
“哇……”闻铃浅用换了一个人般的眼神看着他，“厉害厉害，没想到啊，你居然还能做出这种大好事……”
“我做对了吗？”
“对啊！当然对！”闻铃浅一下子高兴起来，“舅舅？肯定是非常亲近的家里人，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如果暄儿的父亲真的很讨厌她，可舅舅却很喜欢她，并教给了她一些很正确的东西……那么也似乎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没有变成报复社会的一员了。”
“所以，她对这个舅舅……”
“肯定是‘舅舅万岁主义’嘛，等等，你之前说——”
闻铃浅反应过来，她眼神怜悯地拍了拍云无心的肩膀，看起来非常懊悔。
“对不起，大叔。之前是我态度不好，你尽管吼回来吧。”
“谁是大叔啊——！”
云无心配合地喊了回去，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的脸，竟是一起笑了出来。
“让我想到了还在山上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闻铃浅转身迈开脚步，原地转了一圈，背着手看他，“虽然我之前也说过一次，不过，你真的有点不太一样了。”
云无心看着她换了颜色的发带和披风，赞同道:“你也是。”
“要是暄儿真的能因为你假扮舅舅说的话而有所改变，我就记你头功。”闻铃浅倒退前进，看着自己的脚，“你想要什么奖励？我都给你。”
“那……你说一下。”
“说一下？”
“对我说，你——”
闻铃浅停下了，她好奇地抬头来着云无心的脸，总觉得他好像正在做什么内心挣扎。
“……留到下次，如果，真的可以给我这种奖励，在我向你要的时候，你要答应我，真心实意的、对我说、只看着我说，我要你对我说的一句话。可以吗？”
“……嗯，如果，不是什么污言秽语的话？”
“我可不想再吃冰块呀。”云无心笑笑，“你会告诉别人吗？”
“和你的这个，不说。有关暄儿的事情，我会和默笙提一下。”闻铃浅思量着，“他们两个的经历其实有点相反、有点相似，但如果，最后形成的心都是好的，肯定也能相互理解。”
“反正你眼里他就是比我好……”
“那你超过他试试啊？”
“不了，有些地方我永远都比不上人家的。”
出乎闻铃浅的预料，云无心这一回没有耍脾气闹别扭，而且近乎坦率的接受了。
“不过！”他复而强调道，“要是论摸爬滚打！哭闹上吊！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噫……”
刚想夸他一句，就被满脸的嫌弃给压回去了。
“所以……”
“嗯？”
“我也会……”
手指挠了挠脸颊，偏头转向别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还有点红红的。
“……认真一点，和他好好相处的。”
“……”
“干、干嘛啊？什么眼神啊？不行吗！”
“野人看脚！”
闻铃浅助跑飞踢，踩了过来。
云无心慌忙躲避，没几下，也开始故意去踩她的脚。
两人这样胡闹了一阵，针锋相对，不亦乐乎。
紧接着，忽然间。
“老爷——————！！！”
这样的悲鸣声，响彻了长廊。
***
杨世财死了。
被人在甲板上发现，怀抱着妻儿的两具尸体。
鹤顶红，最多一个时辰就会夺人性命的毒药，那样的空瓶就滚落在甲板的角落。
他是船的主人，也是受过皇帝救助的人，有责任为娘娘献上一切。
他是杨家的老爷，也是一名交友甚广的商人，大战过后朋友仆人大多相安无事，自当欣喜庆祝。
明日，船就会驶到尽头。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打点好，立下遗书，带着妻儿的尸体，一同来到最宽阔的地方仰望星空。
究竟说了什么呢，死去的脸上带着一抹安逸。
只有三个人的世界，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只是这样就够了吗？
无愧于圣上，无愧于娘娘，无愧于恩人，无愧于朋友。
唯独有愧于自身挚爱，这份罪孽深重永远洗涮不尽。
一死而已，不过如此。
将笑容留在没有留恋的世界，将生命注入永恒的冰冷地狱。
杨世财，娶妻数十载，未有儿女，未有妻妾。
于夏花盛开之时，独自而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