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蒙蒙亮,却见农田处一精瘦的汉子兀自挥舞起不知何处的镰刀
还滴着露水的稻苗被一茬茬砍下,堆落成一人高的小丘,方方正正地摆在田边
早已苏醒的崔家庄人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几经欲上前阻止
终究,一位断臂的老叟吸了口吊梢的烟袋,径直走向邵靖秋
“嘿,后生,别忙活了,该哪来回哪去吧,你这是做啥子嘛?”
“唉叔,俺打小也是农家娃,有膀子力气,看着这些粮食,要是遇见大雨烂在地里,那不是要了俺的命吗?”
邵靖秋左手挠头,憨憨傻笑的回道
看着身后成山的稻丘,老叟有心想开口让这汉子离开,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
想着村里的精壮汉子都去了北地战死,而现在连个收成的人都没有,看着稻谷烂在地里
都是庄稼汉,自己怎么能不心疼呢?
愣怔些许,缓缓开口道:
“你这后生,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收这些粮食俺们这村里可穷得很,拿不出几个子给你。”
“叔你看你说这话,不显得生分吗?我要是冲着钱去的我早就夜里偷摸着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心直口快的话语却惹得身后的一众女眷脸色煞白,邵靖秋将这一幕映在眼里。
“你这娃娃倒是个老实人,这样吧,也不能让你白出力,你中午跟俺回一趟俺家,怎么着也得管你点饭。”
邵靖秋看了眼望不尽的稻丘,咧嘴一笑
“那就有劳叔了,俺正愁这中午又得啃生鱼对付几口呢,中午一定去。”
听着汉子不拖泥带水的回应,老叟也有些满意,吹了口烟圈
随后转身看着后面的一众村人“该囤粮的回去囤粮吧,别怕着生人被人笑话”
听着这些话,身后年轻点的女眷才扛着已经打好的稻荷,回到自家的粮仓去
有的妇人也有把子力气,能帮扶的也去尽量收稻,希望能在雨期前收好稻荷
期间不乏有些胆子大的妇人上前攀谈,邵靖秋一板一眼木讷的回应
倒是惹得妇人身边的女子有些打趣调笑,臊红了脸,羞不做声
待到午正时分,太阳晒得实在抬不起脚,身边又有一堆妇人劝告
邵靖秋禁不住饿意,跟着老叟去了他的家里
“吱呀”,老叟轻叩门扉,里面的人拔开年久的木栓,发出刺耳的响声
老妪张望着老叟身后的邵靖秋,不做多问,带着小孩去了偏房
一株石榴树下,石桌上一盘花生,一碟酱菜,一只柴鸭,一碗清水,五个粗饼
老叟也不急,看着邵靖秋狼吞虎咽的样,淡淡的喝着闷酒
“后生,你是打哪来的?又要打哪去啊?”
咽下粗饼,邵靖秋答道
“俺是并州西河郡人士,家住牛一村,名唤牛二郎,去参军投伍的路上被一只黑妖怪抓到这来”
“幸得一高人道士相救,慌不择路也不知是哪,循着烟气才找到这来”
“叔,你放心,俺在这打些猎物能置换点财物就跟商队走,绝不会赖在这白吃白喝”
老叟背过手去,斜缝中倒了些粉末在水里,回道
“后生无碍,你若想住,十天半个月在这般也不是喂不饱你。”
“唉叔,俺有句话想问,这村子里的汉子都去哪了?我怎么看着尽是些小娃娃”
老叟贴心的又倒了一碗水,贴心的给邵靖秋递过去
“他们啊,他们被征兵去了塞北打羌人去了,都走了,走光了,也不知道留个种”
邵靖秋却忽地一愣,想到了什么,手中的饼也微微放下
“叔,是当年益州王带的益州军吗?”
敏感的察觉到邵靖秋有些失态,老叟不禁好奇道
“怎么?你在军伍里见过他们?”
拭去微微湿润的眼角,邵靖秋又佯装憨憨道
“哪能啊叔,我这刚入伍咋可能见到益州军啊?听说他们还救过镇北王这样的英雄,个个都是好样的,真给咱益州人长脸”
“是啊,多亏了镇北王,咱们这才能打的羌人不敢来犯,可不像十年前那扬州啊”
老叟顺势夸了下当年的镇北王,却像是想起来什么,有些惆怅。
“镇北王是什么英雄?要不是他,俺们益州军怎么会死那么多?他就是罪人”
不知何时从偏房出来的小孩探出头,红晕的眼角有些狰狞的血丝
“娘,俺要爹回来,俺要爹回家啊”
不待老叟心急,一位妇人慌张从炊房走出来
抱着小孩打了几下屁股“我叫你说胡话,叫你说胡话,嘴里长起胡豆子了?”
随后怯懦的看向老叟“爹,欢欢年纪还小,我这就带回屋里去。”
看着邵靖秋并无变化的神色,老叟施了个眼色,便唆使着妇女带小孩回屋里去了
“牛二郎啊,今晚你要是没别的宿头,俺这还有间偏房,你就宿在这吧”
“行啊崔叔,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切听崔叔的安排。”
吃饱喝足后,忽地困意来袭,邵靖秋就坐着石榴树下,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正房的门厅偷偷开了一条缝,老妪牵着身后的少女迟疑的走了出来
“老头子,你觉得这后生咋样啊?能不能信啊?”
老叟吐了一口烟云,“你不早就觉得他不错了吗?还问我干啥”
说罢头转向一侧,看着手足无措的少女
“三妮你觉得咋样”
少女抬起沉下去害羞的头,看了两眼、
“模样倒是挺板正的,早上看着也挺有力的,还挺细心......”
老叟直接站起来,“俺是说你觉得给你当男人咋样”
“俺觉得还行,一切听爹的”少女脸色羞红,声音低的差点听不见
老叟盘了盘手中的烟袋,庭院中踱步两三步后才拍板
“那就三五日后吧,三妮你多和他接触接触,要是没那意思随时跟阿爹说”
“是,爹”
“把这后生晾这吧,去采点猪草喂猪去吧。”
老叟挥挥手,便去各忙各的,只有他自己看着邵靖秋出神
“二十岁的半拉小伙子,要是四娃还活着,想必也是这个岁数了”
入夜,村长偏房里
轻轻唤出羽娅,邵靖秋斜躺着床上
“怎么样?问出这方土地和城隍的下落了吗?”羽娅有些急切地问道
“土地在村长家门口那条河上青泥桥旁一棵大槐树旁,城隍太守想必得入了城里才能问清楚”
干了一天的农活,对还未精炼体魄的邵靖秋来说,现在也是相当疲惫。
“真没想到这里是益州军的家眷啊,你...打算怎么办?”
“四年前他们以凡人之躯助我夺得反攻羌族的生机,他日我若不铲虎患,妄为人子。”
邵靖秋看着羽娅,目光灼灼,侵略如火
忆昔当年
塞北的风雪格外严寒,战事绵延被拉锯的格外长
冀州军与幽州军被分而围之,战况极为焦灼
若青州失守,则羌军将直下徐州入中原腹地,倒时便又是重蹈当年扬州十屠的惨状
而邵靖秋手中唯一可指使的竟只有益州军所剩无几的九十二人
以九十二人抵抗羌人重骑,还是整整三天
这是他邵靖秋无论何时都想不到的奇迹
他们笑谈着,逗乐着,但唯独没有一个人有过害怕,有过质疑
犹记得临走时的那一日益州王亲自拍了拍邵靖秋的双肩道:
“年轻人嘛,别总苦着张脸,要多笑笑才有朝气,别学我们这群老头子啊?哈哈哈”
“邵剑仙,此去我等功成,你可不要忘了让我们见识见识大剑仙的风采啊?”
三日后
邵靖秋亲率突出重围的青州残部,与冀州幽州军合围剩余的羌族
待赶到徐州渡口处,依稀可见的只剩一个人抱着军旗,深中数箭还站在尸山血海上
嘴中咆哮着“益州男儿,有死无降,国有危难,匹夫有责”
便迎着羌族巫祝的魂帆冲了上去
哪怕是被魂帆吸走了魂魄,这名军人依旧保持着最后的战斗姿态,出枪
那一日,邵靖秋以血祭剑,突破到了五转
那一日,羌族的妖魂帆被生生卷成三千碎片,却再也找不回益州军的魂魄
那一日,三千羌人命丧黄泉,邵靖秋咳的吐血淡淡道
“你们羌人连同因果怨念,生身戮气,我邵靖秋一剑挑之。”
羽娅那时头一次看到他这般不计后果的出剑,也是第一次知道后怕
拼杀至夜幕,邵靖秋整个人像是被血埋了一样,六神无主
却仍机械般的找寻益州军的尸骨,口中低声道:
“九十二人,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缺。”
待到寻至最后一人,暴雨悄然卷积着乌云
那人抱着最后的生气在邵靖秋耳边道
“待我回家,带我回家,代我回家”
双手颤抖的邵靖秋看着大火烧得无边无际,取下已然成灰烬的他们
呆呆地望着远方,那是南方,是他们被征兵来时的方向,也是将来的归所
只有邵靖秋知道,入了魂帆的凡人,日后连转世都没有了
羽娅依稀记得,那龛骨灰盒,现今应该还在邵靖秋的储物袋里
沉寂其中的,是九十二个不屈的灵魂。
邵靖秋在同大乾女帝的奏折上亲笔写过
益州子弟,无愧大乾,悠悠大乾,有愧于益州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