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黑云逐渐聚拢，阴风阵阵，一场暴雨已是在所难免。
台上的芙蕾雅收回视线，俯看向惶恐不安的众人。
她尽可能收敛起一切情绪，努力让自己显得足够威严。
然而，所有的视线都与她微妙地错开了一个身位，落在她身后，落在慈眉善目的村长身上。
村长佝偻着背，杵一根曲木拐杖，行动相当迟缓。
村民们焦急地等候着他发号施令，却始终等不到他开口。
不一会儿，台下的哄闹声如瘟疫般散播开来，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声逐渐变得嘈杂且刺耳。
潮湿的空气愈发粘稠，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加，人人都变得敏感不已，脆弱的神经几乎就快被压垮。
芙蕾雅知道，是时候开口了。
“肃静。”
她没有刻意加大音量，微弱的声音转眼间便被叠叠声浪所吞噬。
然而，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肃静！”
格雷森手持一杆枪旗，将尾端铁片狠狠地砸在空心木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喧闹霎时平息，格雷森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断臂之人满身都是污血。狂风掠走额前的发梢，众人得以窥见他的神貌——冰冷、坚毅，宛若磐石。
受他的影响，村民们顿时镇定了不少，纷纷开始揣测他的身份。
“这人是谁？”
“没见过啊，看上去像个大人物。”
“不假。你看那断臂，反正是个狠角色没跑了。”
很快，众人意识到：将他们召集于此的，很可能就是这位断臂将领了。
毕竟是战时，他们很快就把格雷森放在了比村长更高的心目地位上。
这时——
芙蕾雅招招手，格雷森俯首侧耳，无比恭敬地聆听完了这个小女孩的整段发话。
随后，格雷森重新正形，如同人形扩音器般宣布道：
“听好了！”
“想必各位都清楚，战争已经打响。”
“半日前，我们的边境防线遭到突袭，迄今已有大片战区彻底沦陷。”
“魔族正在侵虐我们的王国。我们齐聚在此，绝无退路可言。想要活命，就跟随在我身后！拿起你们的武器，捍卫你们的家园！”
他高举旗帜，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人群受到鼓舞，跟随着他的节拍齐声震吼。
格雷森停下动作，浩荡的声势也随之逐渐平息。
他静候在芙蕾雅身旁，等待下一步指示。直到芙蕾雅首肯，他才转过身去，示意之前选出来的三位教官登台。
三人走至台前，格雷森则开始宣读人员抽调安排……
事项进行到一半，众目睽睽之下，芙蕾雅竟是径直地离开了。
人们瞬间嗅出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仔细回顾，他们才意识到：村长也好，格雷森也罢，所有人都在这个小女孩面前表现得恭顺听从。
芙蕾雅究竟是何等身份？没人猜得到。
不过，以他们的见识与眼界而言，猜不出来反倒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未知与距离感产生敬畏。
总之，只要明白，芙蕾雅绝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人物就行了。
安排还在有序进行。
众人很快便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
就这样，芙蕾雅成功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
临时诊所外，巴里牵着一头灰骡子走近。同行的年轻人替他拴好缰绳，取下两鞍旁的行囊包裹，驮在背上，跟随着巴里进到了帐篷中，动作利索地完成了卸货。
“你在这清点一下，列张单子，记好数量和种类。”
巴里吩咐完，迈开步伐，向芙蕾雅靠近。
“我看你在台上一言不发，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看清来者，芙蕾雅紧绷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不少。
“一切安好。”她说，“我只是认为格雷森比我更适合出面说服众人，所以，我就派他去干这些事了。”
巴里咂咂嘴，他打心底不认为那小子会有这种能耐。不过，他相信芙蕾雅的判断，便不再多嘴了。
他指着门口。“你要的东西都在这了。我保证，只多不少。”
“嗯。”芙蕾雅快速地瞧了一眼，“替我找几个帮手，熬汤要一个，研磨要一个。还有……再找两个力气大点的，能帮忙按住伤员的那种。”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不断地揉着太阳穴，想要缓解头疼。
“我马上就去安排。”巴里应下。
不过，芙蕾雅的话让他有些在意。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那些毒虫，不是什么……止疼药偏方之类的？”
“不然呢？”芙蕾雅不太能理解地歪歪头。
嘶——
巴里倒吸一口冷气，暗中庆幸自己还好没受什么伤。
他默默地把“力气大”的标准再上调了好几个档次。
他唤来年轻人，交代几句，后者随即小跑着离开了。
一时间，帐篷内只剩下了巴里和芙蕾雅两人。
短暂的寂静后，巴里语气沉重地开了口。
“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在找木匠和铁匠？”
“嗯。”芙蕾雅递给他一张设计草稿，“你见过这东西吗？绞盘弩。只要转动末端的机构，就能很轻松地拉开弓弦，装填起来不会太费力气。另外，我还增设了固定底座，瞄准难度也会降低很多。我相信，大部分人都能很快上手的。老人、孩童、妇女，都不例外。”
巴里瞥了一眼，没有接过。
“你真打算跟魔族开战？就靠这些人？”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生怕隔墙有耳。
“我们别无选择。”芙蕾雅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巴里有些着急，“我们完全可以躲起来！我刚刚探过了，山上可供藏身的地方不少，只要把人数打散，敌人绝对搜不完的。”
芙蕾雅沉默，平静地注视着他，瞳孔暗淡无光。
巴里从未见过那种眼神，意义不明，难以捉摸。
他这辈子见过许多人，活人见过不少，但更多的是死人，连名字都来不及问的死人。
所以，他敢笃定，那绝不是生者所应有的眼神。
——沼泽起了大雾，深陷其中的亡灵无论如何大声呼唤，却都注定要孤寂地死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分不清。那眼神中究竟是求死的意志多一点，还是求生的意志多一点？
亦或者——两者皆无。
他判断不了。这个心智过于早熟的女孩，是否比他这个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的老人更能看淡生死？
虽说……他看淡的是其它人的，而不是自己的。
巴里自私了一辈子。
他既不相信荣耀，也不相信热血。
每当论及它们，他总是唯恐避之不及。
他认为，这两件东西杀起人来，那是比沾毒的匕首还要迅速得多了。
成名已久的将军为荣耀而死，刚来的新兵蛋子为热血而死。
他的战友们就这样死啊死，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便堆成了一座无名的尸山血海。
他只好猜测，丢在下面的都是旧识，抛在上面的就是刚认识不久的。
这样，他才好根据死亡时间找准墓碑，免得把花束放错了地方，以至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包括那些亡者。
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人毫不惜命呢？巴里百思不得其解。
但芙蕾雅不像是那种蠢货。
她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智。最关键的是，她一定知道战争有多么残酷。
巴里欣赏她。
在他看来，这种人一定会比其它人活得更久。
就像他一样——
不，也许比他还要更进一步。
毕竟，他不喜欢看书，一辈子都快走到尽头了都没看过几本。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跟他瞎了一只眼有关系。
不过，他更倾向于是自己太懒了。
晋升的机会他没把握住，平调的机会他也没把握住。
总之呢，他一辈子就彻底浪费在这荒凉的边境线上了。
日子虽然过得还算满意，只是难免会在回忆的时候又徒觉可惜。
一辈子听了那么多地名，到头来却是一个也没去。
寡淡的人生总算是走到了尽头，却是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堆如梦幻般瑰丽的遗憾。
该说不说，人到暮年，总是容易变得多愁善感。
这份心态上的转变让巴里意识到：也许，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为什么？”
临死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芙蕾雅的答案。
“……”
芙蕾雅微微颤抖。
好一阵子，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无比坚定。
“我……绝不能逃避。”
巴里看见了。
困厄少女之物，既非荣耀，也非热血。
那是一道深渊，一道无以名状的万丈深渊——
唯有疯狂者才得以踏入的，万劫不复之地。
她！
根本毫无理智可言！
“冷血的恶魔”，半分不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