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半夜。
芙蕾雅满脸疲惫地从临时诊所中走出,身后仍是惨叫连连。
她有些口干,端着橡木碗喝了一小口药汤。
好一会儿,她斜瞅几眼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一口喷出,把药汤吐在了墙角。
“哕——”她吐了吐小舌头,“好苦。”
她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折磨得不清的伤员们,擦去了嘴角的汤渍。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火把是人们唯一的照明手段。
靠近村口的位置,明晃晃的一片,是村民们正在进行战斗训练。
火光攒动,上下起伏,看样子是在跑动。
“啧!”芙蕾雅的头疼才刚好一点,现在却更严重了,“我明明说过不要进行体能训练的。唉……!”
她已经没法根据魔力浓度来判断作战时机了。
一般情况下,空气中的魔力浓度都是极低的,但凡有所上升,那都是呈几何倍数增长。
也就是说,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会在一小段时间过后察觉到身体的不适。
胸闷、恶心、呕吐,这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通过比对这种不适反应的强烈程度,芙蕾雅方可推测出魔力源中心所在的大致范围。
只不过,人体终究不是一台精密的测量仪器,只有那些足够明显的变化才能引起大脑的知觉。在魔力浓度来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线后,芙蕾雅便不再能做到“料敌先机”了。
斥候是极难培养的。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地去安排好哨岗警戒,并三番五次地跟众人强调巡逻的重要性了。
但愿有几个机灵点的能提前发现异常,但愿。
在战局信息完全一抹黑的情况下,养精蓄锐才是最合理的决策。
她已经反复强调过了,这支民兵队最需要的是纪律性,而非作战能力。
——不要训练体能,不要训练技巧。
芙蕾雅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明白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听呢?
她扔下木碗,快步走向村口。
沉默不语中,她与巡逻队擦肩而过。火光摇曳,硕大的黑影在砖墙房上来回走动。
气氛显得格外阴森。
芙蕾雅四处张望,总觉得每个阴暗的角落中都潜伏着危险。
明明她已经把一切安排做到了最好,可种种原因都没法让她放下心来。
她严重怀疑,其实所有的致命弱点早就暴露在了敌人的斥候眼中。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们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一切的希望都只是虚假的幻象罢了。
她加快了步伐。
也许,只是她有些太过于神经质了……
拐过一个无人的角落,气短胸闷的她轻叹一口气,缓缓调节呼吸频率,收敛起了自己的消沉情绪。
她是领袖,绝不能表露出半分的消沉。
“振作,芙蕾雅,振作。”
她重新回到碎石铺成的主干道上,继续向前。
教官中的一人——佩顿坐在路肩上,不断地用大拇指指甲在一根草茎上扣出一道道的缺口。
流出的汁液进到了指甲缝中,他感到有些灼痛。
他本想在鞣制皮甲上擦一下,转念又有些舍不得,便把大拇指插进了泥土中,拧转了几圈。
效果甚微,他还是觉得疼,火辣辣的。
他拍去泥土,又打算用嘴去吸吮——
“别那么做,”身后,芙蕾雅的声音冷不伶仃地响起,“除非你还嫌不够痛的话。”
佩顿认得她的声音。他在慌乱之中站起身来,条件反射似地行了右手捶胸之礼。
他嘴角一阵抽搐,强忍下疼痛,显然是忘了自己胸口的伤还没好。
芙蕾雅属实被他蠢到了,积攒了一路的怒火转眼消散不见。
“为什么要紧张?”她问,“我很可怕吗?”
她多多少少还是在乎自己在其它人心目中的形象的。
“没、没、没有。”
佩顿已经紧张到了口吃的地步,这让他的回答显得毫无说服力可言。
近看之下,芙蕾雅才注意到了佩顿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你的年龄……”她眯起眼,“够进军队吗?”
光线还是太暗了。
远处的火光照在佩顿身上,处处都是明暗分界线,极大地提高了年龄的辨认难度。
佩顿猛然瞪大双眼,比出噤声的手势,他拼命摇头,几乎是在求饶。
“别、别告诉其它人。”他的语速稍微正常了些。
芙蕾雅满脸无奈,她总觉得佩顿跟缺了一根筋似的。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真的去在乎他的年龄呢?
“你谎报了年龄?”她问。
被揭穿的佩顿涨红了脸,挥舞着双手,极力地想要为自己辩解。
“算了,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芙蕾雅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跟一头愚蠢的猴子交流,“总之,你父母知道吗?”
“知、知道一点……”佩顿背过了手。
“那就是不知道。”
芙蕾雅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那一整套标准的撒谎动作实在是太刺眼了。
“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为什么会想着加入军队?”
佩顿就是那名弩手。皮肤晒得黝黑,棕褐色头发,比其它人矮上一个个头,套在身上的皮甲明显比他大了一圈,手臂看上去也没什么力量感。
也不知道军队是怎么把他收进去的……芙蕾雅没好气地想到。
“他、他们说有钱拿。我、我就……”
“你很缺钱?”
“没、没钱的话……”佩顿犹犹豫豫,“回、回家就会挨打。”
芙蕾雅皱起眉。“你家在哪儿?”
佩顿指了个方向。“就、就那边,两天就能到。”
“那你不回家?”
“我、我怕——”
“怕?!”芙蕾雅一时间控制不住火气,“死都不怕,怕家?!”
佩顿极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怯退一步,苦笑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啧。”芙蕾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冷静不少,扶了扶眼镜,“跟你交流真是有够困难的。”
佩顿露出傻笑,挠挠头,想要蒙混过去。
这个人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芙蕾雅想到。
她本想来讨个说法,现在也算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
“行了。”她烦躁地挥挥手,打算自己去处理训练的事,“我嘱咐过别进行体能训练的。去叫他们停下来,我不想说第二遍。”
“现在不行!”佩顿的声音突然硬气了不少。
只是,对上芙蕾雅的视线后,他又迅速地焉了下去。
“真不行……”他小声嘀咕道。
芙蕾雅快被他逼疯了。
她的情绪还是第一次这么不稳定。
她叹一口气,眨了好久的眼,才总算又多挤出了一点耐心。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道。
佩顿扭扭捏捏,不愿意回答,只一个劲地朝她挤眉弄眼,似乎想要表达什么,或者说,提醒什么。
然而,芙蕾雅能看懂那一套近乎鬼畜的动作才真是有鬼了……
她倍感心累。
“说、人、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就、就是……”佩顿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芙蕾雅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浪费时间。
“等等!”佩顿急忙追了上来,拦在她身前,“他们现在太兴奋了,这种时候就得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反正,我刚开始训练的时候,教官就是这样对我的。”
兴奋……?
芙蕾雅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她本来就不太能理解“兴奋”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再说了,她没怎么接触过人,基本上都是在跟书籍打交道,可以说是一点共情能力都没有。
她实在无法理解村民们的心态。
魔族都要打过来了,这能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不应该是害怕吗?
人类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难理解。
“大、大人,”佩顿埋着头,偷瞄一眼芙蕾雅,害怕自己用了错误的称呼,“我在军队里学过,太兴奋了反而容易把人累垮……我、我真是按照您的要求来的……”
佩顿总算有一句话是芙蕾雅能够理解的了。
的确。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那很可能就会把自己的精力迅速消耗殆尽。
是的,芙蕾雅必须承认:她失算了。
“嗯,”她轻松地笑了笑,“你做得很好。”
倦意涌上大脑,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