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魔族入侵还剩下不到2小时。
“跟着我。”
格雷森招呼一声,其余三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大酒窖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下,蜡烛的微光微微摇曳,投射出诡异的阴影。
台阶光滑,空间狭窄,稍不注意就会摔倒。他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扶着墙壁,侧过身子,先下左脚,再挪右脚,一阶一阶地向下。
这里湿气很重,墙壁和地面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寒意从墙缝中渗出,沿着指尖深入,直刺骨髓。他半途停下,打个寒颤。
潮湿、阴暗、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陈旧的霉味混杂其中,令人不禁皱眉。
“啪嗒——”脚步声在酒窖中悠久回荡。
总算走完这段漫长的路程,空间瞬间宽敞不少。
格雷森再迈出一步,立即踩到一滩液体。那是搬运中不小心洒落的葡萄酒,深红的颜色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就像是干涸的血迹。他想到,心中一阵恶寒。
格雷森重新抬头。角落里,一盏烛火轻轻摇曳。芙蕾雅背对着他,静静地站立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看向墙上的倒影,想象出芙蕾雅低垂眼眸的模样。她与幽邃的黑暗对视,沉思着不该由她这个年纪来承担的种种事物。
她真的不会觉得委屈吗?格雷森轻叹一口气。
同样的年龄,那时的格雷森还是个纨绔子弟。他傲慢、任性、肆意妄为,完全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是连自己都恨不得将其掐死的存在。
他总是闯祸,常常惹得整个府邸上下鸡飞狗跳。只有在惊动伯爵和伯爵夫人时,他才会感到畏惧,转而表现出一副痛彻心扉、誓要改过自新的模样。得到两人的原谅是理所当然的,他一走出房门,脸上的悲伤就会迅速地被兴奋与刺激所取代。
“责任”一词,对于格雷森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哪怕是现在。
“指挥官,”他轻咳一声,“您要的人都在这里了。”
芙蕾雅回过神。她不愿去看三人的长相,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佩顿的身影。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仿佛在权衡什么。
片刻的迟疑。
“把他换了。”她指一下佩顿,不打算另作解释。
“他是最优人选。”格雷森递给佩顿一个眼神,示意对方什么都别说,一切交给他来处理。“他通过了斥候考核,成绩优异,只是还没来得及接受培训。”
“他走了,那该由谁来替我训练弩手?”
“训练结束了。您前不久才下达的命令。”
芙蕾雅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愤怒却无可奈何。她抿着嘴唇,握紧了双拳。
“你是打算违抗命令吗?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格雷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拍了拍佩顿的后背。“佩顿,报上你的年龄。”
“十七岁!”
“我通知你父母了吗?”
“没有!”
“很好。”格雷森重新注视前方,“您都听见了,指挥官,他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我没有跟你谈论之前的事。我说的是——把他撤掉,现在。”
“您很清楚,指挥官,现在时间紧迫,我没时间给您去重新找人了。”
“你诚心要跟我作对吗?好,很好,那你自己顶替他吧。”
“没问题,”格雷森立正,“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他转身就要离开,同时在心中默数三秒。3、2、1……
“停下,格雷森。”芙蕾雅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无力地瘫靠在水缸上。
“遵命,指挥官。”格雷森停了下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别这样。”她微微颤抖,细声抽泣,“算我求你了……”
格雷森本想再说几句狠话……最后,他心软了。
“您骗了我,指挥官。”他摇摇头,“也许你现在更希望我这样称呼你。芙蕾雅小姐,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盯着烛火的边缘,扭曲的光线仿佛让她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只是……犹豫与脆弱终究是需要被战胜的,我此时的想法一点儿也不重要——”
“很重要。”格雷森坚决打断道,“芙蕾雅小姐,过程远比结果更加重要。我以‘罗德里格’之名向你发誓,此话半点不假。”
罗德里格……那个掌管着亡灵法术的家族?
“你……”芙蕾雅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很可惜,我不是继承人,不然我就能帮上更多的忙了。”格雷森有些消沉。“你也知道,对于‘罗德里格’而言,死人远比活人有用——我也不例外,小姐。”
“我的家人盼望我去死。那样,即使我没有魔法天赋,也照样能成为‘罗德里格’的一员。”
“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爱我。只是,我实在无法接受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爱我爱得想死,仅此而已。”
“死亡是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了,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单膝跪地,眼神坚定。
“所以,我必须活下去,最好……是光明磊落的活下去。”
芙蕾雅连连摇头,嘲讽道:“需要我提醒你吗?你是个逃兵。”她不禁觉得格雷森的这副模样颇为可笑。
格雷森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他一直惶惶不安,不知道该作何面对,只是被揭底时他反而表现得意外平静。
“我当然记得。”他苦笑着,“我的确当逃兵了,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你是真打算承认,还是……死皮赖脸?”芙蕾雅斜瞥他一眼,带着半分讥讽地轻笑一声。
“这话就太伤人了,”格雷森哀嚎一声,“就好像我非死不可一样。”
“那不然呢?”芙蕾雅不为所动。
格雷森耸耸肩。“好吧,那我换一种问法。”他缓缓站起,卸下佩剑,一脚踢到芙蕾雅跟前,“如果你真认为我罪该万死,那就由你来亲自了结我,如何?”
“卑鄙无耻。”芙蕾雅咬住嘴唇,撇过头去。
格雷森望了一圈身边的三个孩子,撇撇嘴,怪声怪气地模仿道:“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跟我同样卑鄙无耻。”
“你——”
“你什么你?”格雷森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小女孩,逞强有意义吗?你比他们年纪还小,不也一样独担重任吗?”
芙蕾雅冲他呲牙咧嘴。“这是两码事!我可没有自寻短见!”
“一码事。”他的语气瞬间严肃。“依我看,你跟自寻短见没有任何区别。”
他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
“我看你是该清醒一点了。”
“人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希望就是希望,绝不是你脑海里正在盘算的风险!”
芙蕾雅气得直跺脚。“说白了都是你自己算不出来!”
格雷森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气势丝毫不落下风。“算不出来?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骂我蠢吗?”
“那又怎样?!”她气嘟嘟的模样像只炸了毛的猫。
“不怎么样,我反倒要夸你骂得好。”格雷森一脸无所谓,“是啊,我们就是蠢,怎么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聪明吗?我的长官都不比你的智慧,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兵呢?”
“蠢货、蠢货、蠢货!”她骂骂咧咧,“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去做!”
看见她那闹脾气的模样,格雷森敞怀大笑。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想活命可都是有前提的,小女孩。”
“以‘罗德里格’之名,请允许我向你传达‘安魂者’的神谕。”他意味深长地笑着,“死亡毫无意义,它的唯一价值源于生命的一场永恒求索——也就是人们称之为‘灵魂’的存在。”
“世上绝对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灵魂’。我保证。”
“所以……”格雷森收敛起自己的笑容,“您错了,指挥官——不,我应该称呼您为芙蕾雅小姐才对。”
“生死攸关面前,我们信任您、听从您,只是因为我们短暂地迷失了,才迫切地需要您为我们指引出一条前路。”
“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做出选择的终究是我们自己。自然的,生与死,也理应由我们自己来承担责任。”
“这里不是军队,没有人会是沙盘上的一枚棋子,所有人都抱有着自己的希望与意志。所以,不要再勉强自己了,芙蕾雅小姐。”
他蹲下身来,用洁白的手帕为芙蕾雅擦拭去眼泪。
“答应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