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说呢,自从进入了春天之后,我的运气就一直不太好。本来嘛,四月应该是一个生机盎然,充满希望的季节,而我却在来这个小镇的路上出了意外,住进了医院。我隐约记得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自己坐在来这个小镇的车上,接着就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席卷进了一场不得了的风暴里,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照顾我的护士告诉我,说我是因为车祸被送进来的,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只是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现象,身上并没有出现严重的外伤,再观察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健康出院了。
唉,虽然说我是大难不死,可是有谁会喜欢平白无故地遭遇这样的祸事呢?总之,在2010年的这个春天里,我,以一个高二转校生的身份来到这个名为大叶樟的小镇,即将在这里继续我的高中生涯。离开原有的高中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伤感,毕竟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和朋友们打得火热的交际分子。当然,我也不是那种不喜欢说话的家伙,我只是觉得无所谓,有人和我说话也行,没人和我说话也行。我在原来高中的几个朋友听说我要转学了,也都来和我道别了,我也约定了会和他们保持联络的。
“喂,那你保重啊。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转到那里上学呢?那里好像挺偏的。”我的一位朋友当时这么问我。
“没关系的啦,在哪学习不都差不多嘛。而且,我们家以前就住那里,现在还有房子。”
我们家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从大叶樟镇搬到了市内,由于我的祖父母还在这里生活,所以老宅也没有卖,什么时候来探望他们了,就可以在老宅里小住一阵。虽然最近几年里祖父母都相继过世了,我父亲也没有把老宅卖了,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就放在那里吧,未来还派得上用场。”
我是不太能理解有什么用场的,不过放着就放着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现在看来,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住人的地方。
现在的我还是整日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摆脱脑震荡的影响,可能要再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去学校报到了。据照顾我的护士说,在我还没从昏迷里醒来的时候,我班上的同学就来看望我了。
“我听他们说,你是新转来这里上学的学生吧。那你的运气可不太好啊,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出了车祸。”
“那有什么办法啊……算我倒霉咯……”
常来看我的护士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姐姐,人非常活泼,见到我的第一天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有这么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旁边,我也觉得独自住院的生活没那么枯燥了。
“他们都很关心你呢,一直在问你的情况,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你床头插在瓶子里的花就是他们送的。”
这多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毕竟我和班上的人都不熟,他们就已经表现得这么友好了,看来未来我的高中生涯也会非常顺利。
“他们还着重问了你的名字,还有就是你过去有没有在这里居住过,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所以就没和他们说。”
“我吗?我是在这里出生的,算是本地人吧。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就搬走了,我其实对于这个小镇没有多少印象。”
护士姐姐对我挤挤眼,她表现得非常机灵。
“你的名字,很特别啊,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呢?”
“那就要问我的老爸老妈了,他们都是很马虎的人。”我苦笑了一下。“我有的时候要费好大劲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全名一共是四个字,我姓林,名叫叶古乔,很明显,这是由姓林的父亲和姓林的母亲一起想出来的怪名。毕竟用全名来称呼我实在是太拗口了,所以其他人关于我的称呼那是五花八门,有叫我“小林”的,有叫我“古乔”的,也有叫我“林乔”的,反正我知道他们是在叫我,也懒得让大家用统一称呼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名字肯定是全国唯一一个了,肯定不会和其他人搞混。”
“姑且是这样。”
说是说我转到我出生的小镇上学,我父母没有陪我住到这里,他们的工作都在市内,脱身不了,所以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扔过来了。马虎的父母一般会养出马虎的子女,不过我是例外,我还算是那种有自知之明的家伙。
“不过,你会在那里遇到你的姐姐。”不知为何,记忆里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囫囵,听上去怪怪地。
我姐的全名是林巧——一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和我的完全不同。她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是一位喜欢绑各种各样发型,性格跳脱的骄傲女子,年龄比我大整整十岁,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来到大叶樟高中当老师,估计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会被扔到这里来上学吧。我其实有挺长时间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可能要追溯到过年。据这位热心的护士姐姐说,我出车祸的当晚她就连忙赶来了,帮我办完了剩余的入院手续,在听说我醒来的时候也立刻向学校请了假过来探望我,我当时的情况还很糟糕——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前,接着是一只温暖的手握紧了我的手,然后是一声叹气。
“我亲爱的弟弟啊,你怎么这么倒霉呢。”
还处于半昏迷的我一下就被逗笑了,家人的亲切感立刻就萦绕了在我的心头,我也感觉自己的情况不算太糟了。
不过她在上课时间还是要给她的学生授课的,所以在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只能一个人卧在床上,时不时和护士姐姐聊天,畅想着自己未来的高中生涯。巧姐(她坚持要我这么称呼她,但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土了)在一次探望我的时候注意到了放在我床头柜上的康乃馨,在花瓶的下面,还压着一张我即将转来的班级的花名册。
“嗯,看来你要转到四班啊,真不巧,不是我教的班级。”
“我的好姐姐,别再耍我了,我学的理科,你教的文科,这怎么可能遇得上。”
大叶樟高中的生源很少,每届一共只设立了两个文科班和三个理科班,我即将转到的是三四五班里的高二四班。
巧姐在看着花名册上的名字,没过多久就把它放到一边。
“都不认识,没意思。”
“你好好记住自己教的学生就行。”
再次令我惊讶的是,花名册记录得十分详细,第一列是班长的名字,按照班级职务的高低依次向下排列,往后的是没有担任班委或者科代表的“平民”学生,而我的名字已经被记录在了最后一列。想必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班长和副班长就代表班级的同学们来了解我的情况了吧。
“你已经躺了两天了,也是时候准备上学了吧,别把心思养懒了。”
“护士姐姐说了,我明天早上就可以出院了,你不用担心好吧。”
“你这人真是的,叫别的女生就这么亲切,和自己的亲姐说话就这么放肆。”巧姐假装用力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低叫一声,假装自己受了很严重的伤。
“啊!我受了重伤!看来我要多躺几天了!”
“行了行了,明天就早点赶过来吧,不然我就打电话给老爸老妈举报你偷懒,看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你好烦啊,我明天会过来上学的啦。”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巧姐又唠叨了几句之后就回去了。巧姐走了之后,我又拿起了班级花名册。我可能没有别的方面的才能,但是我的记忆力特别好,小的时候我还会洋洋得意地向周围的人炫耀自己的速记能力,长大了之后嘛,兴致就减了很多。我端详着这份记录了班上45名高二四班学生名字的花名册,不知为何,那种莫名的违和感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怎么说呢……是不是太正经了?
花名册上不仅记录了每名学生的名字、性别、学号、职务,甚至还有出生日期、家庭住址以及简短的外貌和性格描述,记录了满满一整页。一般的班级花名册会详实到这种地步吗?更不要说这是否有公开学生隐私的嫌疑。我当时问了巧姐这是什么回事,难道这是大叶樟高中的特色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啊,我不知道别的班级是怎么管理的啊,反正我教的班级不是。”
难道说只有高二四班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的脸色还是介于困惑和郁闷之间。
“总之,你好好地遵守班级的规矩就对了,老师和同学们总不会害你,对吧?他们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这倒不是我疑心太重了,虽然我一直都是一个随大流的人,但是像这种程度的反常,还是很难让我忽视啊。
“乖啦,别想那么多啦。”巧姐用力摸我的头,我苦着脸避开她。“去到哪里就听哪里的规矩吧。”
“行行行。”
由于我是新来的转校生,所以我目前的住址和外貌性格什么的还没有加上去,只是在最后一列的序号46后面印着“林叶古乔??男”。虽然说我的记忆力确实很好,但是出于窥探他人隐私的芥蒂,我只是快速地略过了有关同学家庭住址以及个人描述的部分,只着重记了一下大家的名字都有哪些。既然学生的花名册有了,想必也是有老师的花名册的,只不过同学们没带给我。
真是一个古怪的班级,不过,也就那样吧,我没感觉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
今天是2010年4月18日星期日,我是在星期二那天晚上坐车过来的,现在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四天了。既然医生护士都说我没什么大碍,我也感觉身体良好,那还是快点出院,去熟悉自己的学校和同学吧,一个人躺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每天只能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看向窗外。
最近一个星期里,大叶樟镇都处于下雨的状态,时而濛濛细雨,时而倾盆大雨。我在心里期盼明天第一次去新学校的时候不要下雨。
我扭头瞟了一眼病房的门。
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下雨,下雨总是会勾起我一些不好的回忆。但是,总是会有一些时候,雨是躲不过去的,哪怕我有多么无可奈何,我都要穿越那些雨。
我又看向了门口,有一种烦躁情绪在我心里冒出。
外面很黑,听声音,外面一直在下雨。巧姐是撑着伞过来的,床旁边的地板上还有着湿伞留下的水痕。我抬起左手想看时间,那里空空如也,忽然才想起来我其实没有戴表,然而我却实实在在地有着这种下意识的习惯。我隐约有点困惑,但是转念一想,这也不算什么怪事。
我坐直了身子。
这下我能确定了,刚才绝对有什么人在大门外面晃过,有什么光影的变化出现在大门的玻璃窗外,我从眼角边缘注意到了。
谁在外面?
我慢慢掀开被子,慢吞吞地穿上拖鞋,走向门口。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毕竟这里是医院,有人走来走去也很正常,但是,怎么说呢,我在床上也躺得有点闲得慌了,也是时候起来走走了。
我伸手把门打开。门外很安静,我走到走廊上,外面没有人。
看来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我并没有多在意,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走着。
小镇的医院和市内的医院差别很大。地方小,事情也少,每年因为重病住院或者因意外离世的人。我住了这么多天的院,感觉这里很少人出入。
医院冷清是好事啊,说明这里很太平。没有新鲜事发生,就是最好的事情。
我走过的病房几乎都是空的,偶尔有几间病房里会传出些许说话声,我秉持着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没有往里面看。
我已经走到了这段走廊的尽头,面前就是下楼的楼梯。我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那种烦躁的情绪没有消失——我一直感觉有人在注视我。
是谁?TA认识我吗?TA找我有事吗?
我四处环望。
哪里都没有人……等等,是在那里吗?
我抬头的时候注意到有一个人影闪过,是在上楼的方向,那个人影消失在了上楼的方向。
“谁?”
我不自觉地轻声说出。
没有回应。
梯道的灯光有些昏黄,我没看清对方的身形。这里的医院建成估计有些许年头了,而且看样子也没有大规模翻新过,墙壁、床铺、灯光这些已经泛旧。
是住院的病人?还是病人的家属?或者是外面来的闲人?
我心里虽然在嘀咕,但是跟上去的想法逐渐占据了上风。可能这就是闲得慌给我带来的影响,平时我对于古怪的事情没多少兴趣的。
有人在偷窥我吗?TA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不就好了。
我漫不经心地向上走着。趿拉着的拖鞋踏在台阶上,发出单调的响声,在雨夜的医院里回响。
我住的单人病房在四楼。再往上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上面通往的地方是手术室,小镇上的事情不多,手术也没多少,我时常四处乱走,留意到这里的手术室很少有运作的时候,经过的医护人员也很少。而现在,这里完全是一片漆黑,走廊的窗口开着,凉风裹挟着细雨从外面飘进来,只有很微弱的月光在走廊的地板上留下了痕迹。
我并没有在意这里的黑暗,慢慢地走上五楼。
五楼已经是医院的顶楼,再往上就是天台。我确信我看到有人藏在了这片黑暗里,但是我摸不清对方有什么意图,所以我一只手抓着扶手,站着没有动。
“哪位?”
没有回应。
我逐渐感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伸手想掏出手机照明,摸了两圈才想起来我穿的是病号服,而手机还留在床上。风突然猛烈起来,雨点忽地飘到了我的身上,春雨的凉意在我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漫开。照进室内的月光开始在周围的空间散开,我周围的空气开始搅动,陌生感正在快速从我的躯干蔓延到四肢。我感觉眼前的空间正在压缩,远处的手术室大门正在向我逼近,过去的某种让我恐惧的回忆,让我逃避的回忆,似乎想要冲破束缚,将我撞倒在地,让我看清它的模样。
什么……?这里难道不是……?
正当我被这份陌生感和熟悉感交杂的情绪冲刷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清脆冰冷的女声在我的后方响起:
“死亡栖息在你的肩上。”
我心里一惊,冰冷感正在身上蔓延,就像是逐渐把身子探入冰水中。我回头看去,一位穿着哥特洛丽塔的女生正站在台阶之上看着我。她的一头白色波浪短发在黑暗里是如此地耀眼,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她有着我所能见过的最淡然的表情,而在这样的淡然表情之下的,是露芒在外的机警和冷峻。而除此之外更加无法让人忽视的,是她的眼睛——她有着一只蓝色瞳孔的右眼,在黑暗里如同宝石一样闪耀。
我半张着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一位气质远在容貌之上的少女,在她的身上,我同样感觉到在陌生感之下,熟悉感正在不断涌出。她继续凝视着我,似乎想要看清什么。我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我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而她没有再出声,而是竖起自己的右手食指贴着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随后向后隐没在黑暗之中。
当时的我还不能明白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我在未来的四个月里将面临的是怎样凶险的境况,但是,这要不了多久了。在2010年的这个春天,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小镇,在这里,有关死亡的帷幕正在落下,而往事正从灰尘中逐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