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完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我微微向前鞠躬,回应我的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斜背着包,走向班级里属于我的新座位,视线一直在盯着那个人。
绝对没错,我在昨天晚上碰见的人就是她。
我坐到椅子上,讲台上的班主任继续着他的发言。他是一位尽职尽力的班主任,是一位疲倦的中年人,看不见的压力正压在他的肩上。
“同学们……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新同学,这很好,我们要和睦相处……”
我仍然在盯着她,她现在是一头乌黑的波浪短发,和大家一样套着宽大的红白色校服外套,看上去就是一位普通的高中生。
“我希望各位同学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可以作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好好对待彼此……”
她坐在我的斜前方,像是对于班主任的讲话毫不在意,一直在看着窗外。外面还在下着小雨,雨雾在升起、散去,这是这个小镇的常态。
“我们一起努力……共同渡过难关……”
忽然,她将头扭了过来,那只蓝色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视线锐利如剑,看得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向后缩。
“最好每个人都平平安安……谁也不要出事……”
她看上去面无表情,那是一种对他人反应漠不关心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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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对……【那家伙】……感兴趣吗?”
“什么?”
“就是……你知道的,就是你想的那位。”
“对不起,如果你不说明白的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位。”
隔壁桌的男生似乎想向我搭话。我把课本收进书包,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委婉。
“嗯……好吧,我说,你是对【那家伙】,那个叫亓夜的女生……有兴趣吗?”
男生在说出“亓夜”这个名字之前,明显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
“算是吧。”
我囫囵地说着。他这样难以启齿的样子让我感到不太舒服,仿佛是把那个人当成是不该被提起的人。
在昨天的那个雨夜里,穿着哥特风格服装的少女在说完了那句让人汗毛竖立的话语之后便隐没在黑暗中。她应该是向天台的方向走去了,然而当时的我感觉自己完全被未知的恐惧感支配了,没有跟上去,在原地呆立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地走回自己的病房。我当时就认出来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我回到病房,拿起了班上同学给我的花名册,没错,我在其中一个同学的“外貌描述”那一栏里找到了这样的形象:
女,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纤细,短发,右眼是蓝色
而在随后的“性格描述”那一栏里则写着:
高傲,很难相处,喜欢独行
那么那位少女应该就是天生异瞳了,这样的人在人群里的存在当然是少之又少,绝对不会认错,我刚刚见到的那位少女绝对就是我未来的同学。
我再看向这个人的名字:
亓夜
我不认识她的姓氏怎么读,打开手机查了念qi(二声)。
像这样的外貌性格描述,应该是由班主任之类的教师编写的,从描述的风格来看,也没有夹杂不必要的情感。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死亡栖息在我的肩上”?这是某种文艺的说法吗?是想说死亡将会降临在我身上?她为什么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越想越郁闷,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仓促地就跑开了。我非常有理由怀疑,她知道我就是那个新的转校生,而且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我放下花名册,正要回去找她,护士姐姐推开门进来了。她是来为我做例行的检查的,同时和我交代明天早上要办的出院手续。我老老实实地让她摆布,心里想着要不要和她说刚刚碰上的怪事,在纠结了好一阵子后还是放弃了,毕竟谁会认真听一个少女送来死亡预言的故事呢,她肯定会笑话我太过认真了吧。
心理斗争完之后,我觉得既然她是我的未来同学,那等以后见面了再问不就好了。这么想着,心里舒坦了许多。
“你今天怎么看上去很忧愁啊,是遇上了什么怪事吗?”
护士姐姐看出了我刚才踟蹰的样子。她一直都很擅长看出我的心事。
“没……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东西。”
“是关于你未来要待的学校吗?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他们会排斥你的啦,他们这么关心你,只可惜在探望你的时候你还没醒。再说了,如果他们欺负你的话,那我就要不高兴了,我这就要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对待新同学的,我会帮你向那个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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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叶古乔同学,请你在收拾完东西之后跟我们到外面一趟。”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我抬起头,两位男生和两位女生站在我的课桌前。他们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凝重,像是在做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好的,我很快就好。”
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在瞟向那位在昨晚和我秘密见面的少女,发现她已经不在了。我是想好了要在放学之后立刻追上她,问她想向我表达什么,而就在我应付同桌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怎么溜得这么快。我在心里嘀咕。
看来我还是明天再找她吧,眼下班级的负责人应该是找我有事,估计是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情,我今天还是跟他们走一趟。
在听到了我的回答后,两位女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另外两位男生则站在我跟前,隔壁桌的男生看到了这样的情况,也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走了。我背起背包跟上那两位女生的脚步,那两位男生跟在我的身后。现在是下午的放学时间,我收好挂在教室外面的雨伞,从其他的班级的教室旁边经过,周围的音调明显升高了不少。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向那些班级的教室看去,里面的学生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三三两两地热切讨论着一天里发生的快乐事情。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跟着我的同学,走下楼梯。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也许是今天以来的第一次停雨。上午我收拾好衣物和随身物品,跟着医院的人员办完了出院手续,下午回了一趟老宅放好东西,大概在五点的时候来到学校的办公楼报到,赶到高二四班的教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春天的大叶樟镇一直在下雨,整个小镇都笼罩在雨雾之中。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向着体育场的方向走去。我远远看到先前叫我出去的两位女生正站在体育场的正中央,像是在交谈。雨后的足球草皮显得很湿润,我踏在草皮上,感觉脚踝凉凉的。两位女生在看到了我们的到来后停止了交谈,我注意到她们的目光都在我的身上。
“林叶古乔同学,我的名字是郭倩,职务是正班长。我代表大叶樟镇高二四班的全体成员,欢迎你的到来。”
那位在脑后盘着发辫的女生微微向我鞠躬。她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长相十分可爱,非常讨人喜欢,身高大概到我的眉毛。
“这边这位女生的名字是慕白芷,她是副班长。”
她旁边那位梳着长马尾的女生就是一开始叫我出去的那位,她叉着双手,手指在点着自己的手臂,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细长的眼睛时而眯着。
“比较高的那位男生叫廖升,另一位叫李南山,他们都是这个班的副班长。”
在我身后的两位男生走到她们一侧,都向我点头,高的那位身高在一米九左右,矮的那位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几,戴着方框眼镜。他们看上去比我还拘谨。
“嗯,你们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清楚他们是谁,毕竟我已经提前看过花名册了,记得四位班长的名字和长相。
“相信你也事先了解过同学们的情况了,”名叫郭倩的女生看了一眼身旁的副班长。“今天我们把你叫过来,是想和你说一下作为高二四班的学生需要遵守的【准则】。”
“你说。”
天空依旧是雾朦朦的样子,远处传来学生们的嘈杂声,学校的广播正在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隔着浓雾传到我的周围,显得低沉。
“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准则】其一:绝对要听从老师以及班长的安排。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务必尽快找到以上负责人说明情况。”
“了解。”
我舔了舔嘴唇。我心里清楚,他们没有选择留在教室里和我说明事情,而是把我叫到这个没人的地方,想必是要和我这个新生说一些不太轻松的事情。
“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准则】其二: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和班级以外的人员讨论班级事宜。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禁止与负责人以外的人员讨论。”
“好的……”
我在咽口水,现在的气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凝重。特别是反复被提起的【不合理的事情】,我完全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如何判断。我有点想开口问他们为什么班级里有着这么奇怪的规则,但是看到他们四个这样无比凝重的表情,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准则】其三:如无必要,尽量不要与名为‘亓夜’的同学接触。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禁止与名为‘亓夜’的同学讨论。”
我几乎要叫了出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准则中的一条就是与那位同学回避。按照他们的说法,高二四班的同学可能会遇上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而这位叫“亓夜”的同学与这样的事情有着很大的关联。难道存在一些常识无法解释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事情只会与这间中学的高二四班有关吗?
“嗯……我想问一下,什么是【不合理的事情】?我可能会遇上吗?我应该怎么判断?”
“就是很明显不合理的事情。”那位比较高的男班长说话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应该就是那种你一看就觉得不太对劲的事情。”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副班长这种不太自信的样子让我心中的疑惑又一次加深了。意思是连他们都不清楚可能会遇上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吗?
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在故弄玄虚,如果他们想要整蛊新生的话,未免也太严肃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处于一种紧张甚至有几分畏惧的状态。
“还有的就是,为什么强调了不能和,嗯,就是和班上的一位同学接触,这样会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吗?”
名为亓夜的少女在一个雨夜里为我送来有关死亡的宣言,这算不算一件与“亓夜”有关的【不合理的事情】?我要不要和他们说?
比较矮的男副班长推了一下眼镜。“只要不和她接触就行,其他同学都是很正常的。有什么事情和班长们说,我们都会帮你解答的。”
我感到焦躁。难道她被班里的同学们孤立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事情?
不过在认真思考之后,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应该不是对班上某个学生实施校园霸凌,而是认真地认为存在一些【不合理的事情】与某个同学有关,并且值得为这个想法花费较多的注意力。
估计是留意到我正处于疑惑不解的状态,班长对我说:“总之,我们先按照这样的准则生活,好吗?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要你……”
“不要向他解释太多,不能向他解释太多。”站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副班长发话了,她的语气十分冰冷。“我们之前说好的吧?”
盘着发辫的班长在看向她,她正在小声地说着“可是这不太好吧”,但她摇了摇头,继续用着冰冷平直的语调对我说着:“总之,我们目前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和你解释太多,请你谅解。”
“我可以问一下吗?”我举起一只手。“这些准则是大家和老师一起定下的吗?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定下的?”
“是的,我们和班主任讨论了之后决定制定某种【应对方案】,在和同学们说明了之后,大家也同意遵守定下的【准则】。”班长回忆了一下。“我们是在大概两个月前定下的【应对方案】。”
两个月前?那不是……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我还想问的是,可不可以说一下这个【应对方案】是用来应付什么事情的?有关【不合理的事情】吗?”
我看着班长,试图从她的表情上读出些什么信息。
“不,我们不能告诉你。”
班长在思考了一阵子后,给出了我预想中的答复。
她看上去还是有点紧张,接着补充说:“不过我们向你保证,向你隐瞒是有原因的,我们以后会向你说明是怎么回事。”
“就当是为了全体同学,忍耐一下吧。”
这句话听得我一点都不舒服。我虽然说不是什么自私自利的人,平时也尽量为集体着想,但是要我按某种规则做事还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肯定是不高兴的。
“那么亓夜同学呢?她也同意你们制定的【准则】吗?她的想法是怎样的?”
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而且我感觉我说话的语气有点冲,不知他们会不会对我的态度感到反感。
“是的,她同意了班级实行有关她的【准则】。”
我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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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4月19日星期一,大叶樟镇正值阳春,下雨是这里的常态。这座小镇坐落在山峦之间,周围的山上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樟木,小镇也因此而得名。大叶樟镇的中心有一条宽约三十米的河流穿过,当地人在河流上架起了几座短桥以供交通。大叶樟高中所在的位置大致在小镇的边缘,三面是种植着各种农作物的田地,背靠着一座高约百米的土山。大叶樟高中的全部生源都来自本地,学校实行的是走读制,平日里学生们从镇中心出发,需要步行大概十余分钟到达学校。
大叶樟镇的主要产业是矿产,在大概三十年前距离大叶樟镇约两公里处的山体中勘察出了大量的锰铁矿,矿业公司带着机器和人手来到此地,学校、医院、住宅等设施不断建成,过去默默无闻的小乡村因产业的兴起和人员的涌入而改头换面。三十年前,不少的务工人员扎根此地,他们被称为“矿一代”,他们孕育的子女也在此地长大,这些人被称为“矿二代”,如果这代年轻人继续选择留在此地生活的话,“矿三代”将会继续留在大叶樟镇生根发芽。
我的父母是认识了很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是本地人,但他们都是在外地上的寄宿学校,学业完成了以后也留在外地工作。我小的时候一家四口还在这里住过,但后来就搬到了市内,那个时候我还小,对这里没有印象,也自然谈不起什么对于家乡的怀念或者对于家乡的亲切感。
当地人习惯把大叶樟镇划分为河西以及河东,我上的高中位于河西,现在我正踏着潮湿的沥青路走回位于河东的老宅,一路上,我看到的是轻松悠闲的景象——骑着单车经过的人,穿着矿工服的人,提着装菜袋子的人,推着婴儿车的人。路边商场的喇叭正在大声喊着促销消息,有一群老年大叔正围成一圈看坐着的人打牌,他们的吆喝声吵到了旁边水果店的老板娘,老板娘正尖酸地和顾客抱怨。和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不同,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慢节奏,人们没有极度功利的想法,没有超出自身的欲望,都在慢吞吞地按照自己朴素的想法生活着。有趣的是,我在他们中间经过,没有同乡人的亲切感,也没有贸然闯入的突兀感,更觉得自己像一个路过的摄影师,这里的节奏不属于我,但我仍然可以感受到观察和记录他们的乐趣。
“你希望打破【平衡】吗?”
我感到一阵寒意穿过,慕白芷在下午说过的话语在我的耳边回荡。
“我们不能向你解释【准则】的由来,也不能向你解释【应对方案】的用途,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应该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话语和语气一样冰凉,我看到郭倩班长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她已经放弃了继续限制这位不留情的副班长的发言。
“总而言之,我们高二四班的成员正在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为了维持某种局面,我们承受着其他人看不见的压力。”
“大家都是很团结的,毕竟,【平衡】是脆弱的,来之不易。”
“所以,【准则】是必须要遵守的,不要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只要照做就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追究是怎么回事,安安静静地生活就好。”
我并没有因为她说了这样的话就心平气和地体谅他们所谓的难处。我向来是一个很随性的人,别人怎么对我我都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某些态度会伤害到我,或者伤害别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的。
“行啊,我没有问题。但我必须告诉你们,我感到很不舒服,因为你们都在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而且像提防一个糟糕的外人一样提防我,我绝对不会……”
说到这里,我顿住了。我意识到了什么,而几位班长的神态也跟着我顿住了。我想起了慕白芷班长说过的:
“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
空气沉默了几秒,最后郭倩对我说道:“如果你没有问题的话,那就太好了。其实大家人都很好的,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大家可以一起开开心心地学习,开开心心地毕业。你不用担心太多!”
这位长相可爱的班长是一位尽心尽力的班长,可以看得出来,她非常在意同学们的感受,也许她是一位不够坚决的管理者,但她是一位力求顾及所有成员的负责人,也乐意承担一切发生的风险。
“都说了,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很平安的。”
长马尾的班长把头扭了过去,她在叹了一口气后合上了眼睛,出乎我意料的是,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忧伤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一个心软的人。他们的做法古怪,而且不加以解释,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们没有秉持着某种恶意。也许如同他们所说的,为了实行【应对方案】,他们承受着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压力。想到这里,虽然心里的郁闷并没有消失,但我已经不打算再追问他们的目的了。
“好吧,我愿意听从班级的安排。我都行。”
班长们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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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是一间两层半楼的自建房,不管怎么端详这间房子,我都回想不起小时候对它的印象,也许这就是成长带来的改变吧,世界是如此的辽阔和精彩,孩儿时期的记忆和快乐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遗忘在看不见的角落了。
我掏出大门钥匙,打开了正门。
我一直自诩是一个能够倾听并理解别人的好人,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想法。班长们和同学们都在对我打着谜语,我不愿意接受,但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那位面带忧伤的班长对我说过“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应该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他们并不会限制我的行为,我有着探索这一切的自由。
我把背包放在地上,脱下鞋面有些许湿的运动鞋。
哦我忘了说了,我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行动派,死缠烂打这一点可以是我的缺点,也可以是我的优点。如果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话,动起来是我的第一选项。
那位名为亓夜的神秘少女吗?她是谜团的中心,我想,她也会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点。
我换好拖鞋,手伸向客厅灯的开关。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