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里的环境怎样?和你之前上学的地方差别如何?”
“嗯……真要我说的话,差别还是不小的。”
我盘腿坐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水泥地上,看着同学们正成群结队地从我面前走过,昨天和我搭过话的男生看我坐在地上,在我旁边蹲下。
“不过嘛,每个学校都有各自的特色,只要学生能够正常地学习,可以自由地与老师同学们交流,就可以算是好学校了。”
和我搭话的这位男生名叫韩一树,没有在班级里担任职务。他正蹲着和我一起看着人群。
刚刚结束的是上午大课间的集体跑操活动,学生们正陆续返回教室。因为才刚刚出院,所以我没有参加,在旁边看着。我似乎错过了一项与班上同学亲近的集体活动,但我没有多在意,我刚好可以专注于观察这间学校的同学。
“昨天……班长们叫你出去,应该是和你说了【准则】的事情吧?你是什么看法?”
“我吗?我啊……没有问题啊,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我用着平淡甚至是有些无所谓的语气回答他,眼睛仍然在看着面前走过的人群。
今天是阴天,虽然没有下雨,空气仍然很湿润,我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山间,或厚或薄的雾把山的样子遮掩起来,依稀还能看出山体的形状。大叶樟高中坐落在远离镇中心的地方,这里除了学生们喧闹的声音,就只有下雨的声音以及鸟鸣。
我能感觉到蹲在我旁边的韩一树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但我假装没感觉到他的徘徊,仍然在用大拇指指甲刮着脸,盯着面前的人群看。
“嗯……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是这样的,【准则】虽然说是大家已经确定的共识,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些规则,有不少人怀疑【准则】是否真的有意义。”
“班上大致分成了两派,以班长为首的一半人属于‘执行派’,另外一半左右的人属于‘怀疑派’,还有少数人是游离在外的中间人。话是这么说,其实两边没有争斗过,派别这种说法也只是便于区分各自的立场,在你转学过来之前比较大的分歧也已经全部解决了。”
“总体来说,大家都是很和气的,班长们一直都很尽职,我们也愿意听他们的安排。”
“这样,好吗?”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沙粒。
“什么?”
跑操结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后几波学生也将要离开体育场,我也动身返回教室,韩一树也站了起来,跟在我后面。
“你和我说这些,真的好吗?班长允许了你和我提到班上的派别情况吗?”
“这又不需要得到他们的允许……”他像是不太高兴。“我和新同学介绍班级的情况,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但是他们禁止班上的人向我解释【准则】的由来,对吧?”我没有看向他。“这点大家都在遵守。”
我们在穿过体育场中间的足球场草皮,这里是昨天高二四班的四位班长把我叫出来告诫事项的地方。
“看来你已经理解到了这一层啊……对不起,我们确实在瞒着你,请你理解我们……”
“没关系,我不在意。”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相当在意好吧。
今天是我转学来到大叶樟高中的第二天。今天早上我来到高二四班的教室上课,授课的老师们对于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同学们也乐意向我介绍学校的情况,并且互相介绍,让我了解班上的同学。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到【那个人】,而当我有意把话题向【那个人】身上引导的时候,他们就会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并试图把话题引开。
“没必要提起TA吧?我们其实对TA了解很少。”那位紧张兮兮的男生在打着哈哈。
“好的。”
我已经没办法从同学们的口中了解【那个人】的消息了,就连我在有意无意提起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有无形的目光在死死地盯着我。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然后装成是不在意的样子开始下一个话题。
没办法,我也想直接找到那位在雨夜里为我送来死亡宣告的神秘少女,想好好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没机会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找到那位名为亓夜的少女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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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她根本没来学校,上课的时候,她的座位一直是空的,而各位任课老师和班主任都无视了这一点,仿佛那个位置就应该是空着的。看来所有的人都在严格地遵守着【准则】,如果不是因为花名册上确实有这个人的话,我都要怀疑那个晚上的我是遭遇幻觉了。
我感觉班上同学对她的情感是复杂的。他们并没有粗暴地否认她的存在,但是出于某种不能言说的缘由,他们必须要假装出一副不了解她的样子,而且还不能和外界谈起她。那么,名为亓夜的少女是怎么看待【准则】的呢?是否真的如同班长所说的那样,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班级对她的“不公平对待”吗?反正事实就是,她没来上课,即使旷课也没人管她。反正来了也会被无视,那干脆还是不露脸好了。
我想起昨天她坐在座位上看雨的样子,她的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仿佛不是别人孤立了她,而是她一个人孤立了其他所有人。
像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夜里为我送来死亡宣告呢?她有什么目的?
我想我必须要尽快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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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叶樟高中的课程比较轻松,早上五节课,下午三节课,学生们在上午放学之后可以回家休息,下午放学之后不安排晚修,纪律方面也很宽松,不禁止学生们携带电子设备。上多了几堂课之后,我感觉这间学校的教学水平和市内的高中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嘛,我承认我只是一个上课不太专心的普通学生,成绩也只是中流水平,所以我才和以前的同学吹牛说去哪读书都差不多。班上的新同学向我询问关于我之前高中的事情,我很乐意一一回答他们,不过我也能观察到有少部分人其对我不太感兴趣,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外来者罢了。
“放学之后你直接回去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们请你。”
有几位男生和我聊得很投机,他们说待会要一起出去吃饭,顺便欢迎我这个新来的转校生。
“哦不了,我等下还有事要忙,你们去吧。”
我礼貌地回拒了他们,他们中的一人耸了耸肩。
“行吧,你刚搬过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的吧,像是搬家之类的。”
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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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叶樟镇算是一个比较发达的乡镇,由于开采矿石的矿山离小镇的主体比较远,所以这里并没有受到矿粉和排气的污染,偶尔有几辆拉矿的矿车从小镇边缘经过。河东是比较多人住的地方,像菜市场、商场、文化广场这些设施主要建在河流的东侧,而学校、医院、警察局这些设施建在河流的西侧。
现在正值傍晚时分,我背着包,往小镇的一角走去。我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感觉不太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虽然说今天没有下雨,天依旧是灰蒙蒙地,没有别的颜色。我看到小镇的幼儿园放学了,很多小孩子从幼儿园的大门走出来,家长们正在寻找各自的孩子,牵着他们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询问他们一天里都做了些什么。幼儿园内外都是不得了的喧闹声,广播声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我远远地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没什么特别想法。
随着行走的距离增加,路上的行人逐渐少了起来,马路上有一辆拉客的三轮车匆匆从我身旁驶过,再继续走下去,环境越来越安静,连野鸟的鸣叫声也越来越少。我向远处看去,在我左手边一两百米的地方就是我前段时间住过的医院。我边走边拿出手机,翻着手机的通讯录。
“喂喂?你终于舍得给我打电话啦?真是个大忙人啊。”
“不好意思啦,我也是要上学的啊。”
电话另一头是我在医院认识的护士姐姐,听她悠闲的样子,她现在应该是在休息。
“对了,你应该没忘吧,下周一你还要回来这里复查。”
“我记得。”
“行吧。那你现在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听那头的声音,她好像在泡茶。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了吗?”
“你算了吧,有什么事情就快说,我还要工作的,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别别好姐姐,我这就说。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在医院里见过一个眼睛有点特别的女孩子?”
“眼睛有点特别的女孩子?”
“就是,如果注意看的话,这个女孩子的左眼是正常的棕色,但是右眼是蓝色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两只眼睛不一样颜色的女孩子啊……”电话另一头的护士姐姐似乎抿了一口茶。“我想想我在值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病人啊。”
“她不是病人,应该是一个喜欢去医院逛的人,而且喜欢穿非常好看的衣服,比如哥特风格的连衣裙之类的。”
“哥特风格?那是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问医院里有没有出现过一个喜欢闲逛的漂亮女孩子?”
“我哪句话里讲到漂亮了?总之,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不记得我值班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你的意思是,你之前住院的时候见到了,问我认不认识她?”
“算是这样吧。”我回答得有些不痛快。
“我没什么印象啊,这么特殊的一个女孩子,如果我见过的话肯定会有印象的……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值夜班的同事,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
“好的,那拜托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她感兴趣?你想认识她?”电话另一头的语气坏坏地。
“别想太多,我有一些正经事需要和她商量,问一下有没有人了解她。”快走到目的地了,我张望着四周。“有消息了就打电话和我说一下啊,我先挂了。”
“唉等一下等一下我有事想问一下你。”我感觉到对方走动了几步。“你现在是在高二四班上课吧?我听说,是听说啊,传说这个班级好像会遇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干净的东西?这是在说……
我反应过来了,这可能和班级正在实行的【准则】有关。看来不管怎么限制班上同学的言行,还是会有一些风声泄露出去的。
“没有啊,完全没有这回事,你可能是理解错了。就这样吧,我要挂了,我要吃饭了。”
“行吧,那有空过来玩啊。”
“开什么玩笑,哪有人去医院玩的。”
在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医院。太阳正在云雾的背后落下,天色逐渐转暗,医院已经亮起了点点灯光,从我的视角看去,坐落在小山坡上的大叶樟镇医院像是一艘荷载着人们和人们的念想的平底船,正静静地浮在海一般的雾气之中。
看来我出生的小镇整个春天都会被笼罩在水雾之中啊,我感觉还挺好的,没有大城市的汽车尾气污染,唯一能想到的缺点可能就是衣服比较难干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走向此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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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想买的?”
我推门走进去,店门上沿擦着一排铃铛荡开,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听到了有人进来,柜台后面坐着看书的少女平淡地说着,目光没有从书本上移开。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想着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笨拙地向她挥了下手。
“哟。”
听到了我的声音,少女抬眼看了一下我,明显愣了一下。她拿着手上的书遮起自己的一只眼睛,顿了一会,把书放下了。
“是你啊。”
名为亓夜的少女坐在店铺深处的柜台后面,柜台周围缠着几串一闪一闪的彩灯,侧上方吊着的马灯照亮了她的面孔和她的身体,她穿着大叶樟高中的校服外套,那副仿佛永远冰冷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折射着晶莹剔透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只蓝色的右眼,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猫眼石一样闪耀着璀璨光芒。
这里是一间售卖手工艺品和布料的店铺,我看见成排的风铃吊在我的面前,进门的两侧摆着不少编好的中国结和福袋。店铺的墙上挂着大幅刺绣,刺绣下面铺着锦绣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各种供作售卖的丝线。我一边向里走,一边端详着这间特殊的手工店里的商品。我对于手工品不太了解,也只能给出一些朴素的称赞。
“看来这位客人不像是来买东西或者拿货的,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已经走到了柜台跟前,坐在藤椅上的少女继续看手上的书,她的语气仍然毫无波澜。
“我……你还记得我吗?”
我还在思考应该怎么开启话题,少女头也不抬,伸手指着一个方向,我看过去,那里是一张茶桌和几张木椅,我按她的意思在那里坐下。茶桌旁的墙边有着不少穿在假人身上的精致女式服装,我一眼就看见了前天晚上少女穿着的那件哥特洛丽塔,甚至那顶白色假发就戴在假人的头上。在这些精致服装的旁边还放着两架缝纫机,其中一架缝纫机的机头还钉着一条红色的短裙。茶桌上放着一个相框,上面是一对很亲密的母女,那位笑得很开心的中学生就是我面前的这位看书的少女,母亲看上去很年轻,给人一种十多二十岁的感觉,两人看上去更像是姐妹。
坐在藤椅上的少女一直没有说话,我向着她的方向看去,她仍然在静静地看着手上的书,我注意到她看的书是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我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于是又左右看看店里都卖些什么。店铺又恢复了宁静,能听见墙上挂钟轻微的滴答声。
“所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少女开口了,她的声音说不上很冰冷,仍然是非常平淡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前天晚上见过的,而且我还是你的……”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林叶古乔,是新转入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的学生。我们确实在前天晚上见过。”
少女漫不经心地打断了我说的话。她动手把书翻往下一页,视线没有移动。
“嗯……我是看了花名册上的地址找过来的,这里应该是你家的店吧。”
花名册上记录了各位同学的住址,我找到这里,发现是一座占地不小的两层楼建筑,一层是间对外营业的店铺,外面架着一块黑板,上面用各色粉笔写着:
亓的店
夜的轻纱笼罩这里
手工品、饰品
定制服装、修补
欢迎光临
粉笔字写得苍劲有力,给人以一种难忘的印象。店铺的正面是一面嵌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方形玻璃的木墙,我远远地就看到店铺里面光亮的地方坐着一个女孩子,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造访这家坐落在偏远地区的新奇建筑。
“嗯。”
名为亓夜的少女平淡地回应了我。
“能和我说一下吗?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我说‘死亡栖息在你的肩上’?”
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感觉自己的语气也有些庄重。
我能看得出来,此刻的她正在思考,过了一会,她回答说:
“就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解释一下吗?”
“我也说不清,总之,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亓夜把手上的书合上了,但是仍然没有往我的方向看过来。
“你的意思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不好的征兆?我未来可能会遇上不祥的事情吗?”
我硬着头皮开口问她,感觉心里没底。我不清楚我正在面对怎样的事情,我只能向她询问。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她微微抬头看着前方。
我感觉我的背在出汗,她的回答让我完全搞不清状况。我没有再说话,我在等她开口。
“林叶古乔同学,你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吗?”
“什么……?”
亓夜将头转过来。她微微眯着眼睛,波浪般柔软的乌发荡开一个角度,此时的她的表情充满了神秘韵味。
“有一些东西,不仅看不见,而且无法言说,无法评价。”她伸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它们是【不可视之物】。”
她展开五指掩在自己的左眼上,棕色的光芒在她的指间露出。
“但是,有的情况下,【不可视之物】是可以被看见的,被我看见。”
她把展开的手指并了起来,现在露在外面的,是她那只蓝色的右眼,在灯光下,像是每分每秒都在流转着奇异的光芒。
我吞咽着口水,感觉她即将要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这只右眼,可以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可以看见那些【不可视之物】。”
“当一个人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不可视之物】就会出现在TA的身上,像是无法忽视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不可视之物】的出现,它像一件厚重的斗篷一样压在你的身上。”
神秘的异瞳少女看着我,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语气没有任何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