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下，以它最磅礴的姿态。先是绵绵不断的细雨，在几声春雷之后，阴沉的天空开始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点，接着越来越多，连成一片的雨幕充满了所有空间。雨水敲打着街道，敲打着路边的铁皮，敲打着屋脊，自然与城镇共同演奏的交响曲在响起。大雨可以洗刷所有往事的痕迹，以其一视同仁的态度让世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白噪音之中。
我走到了一间店铺的雨棚下，收起雨伞。夜幕已经落下，路灯的光芒被不断落下的雨水点缀斑驳，远处的街色泛着光圈，看上去像是厚重玻璃后面的模糊景象。尽管撑了伞，雨水还是打湿了我身上不少地方。我拍了拍粘在我衣服上的雨点，捋了捋头发，看向街道的另外一侧。汽车冲破雨幕驶过，在沥青路留下一道轮胎痕迹，但雨水很快将辙痕铺平。我对着街道的那边挥手，示意那边的一位撑着大号黑色雨伞的人过来。那个人像是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走过马路向我靠拢。
“好大的雨，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
对方把不符合身形的长柄伞收好，抬脚磕了几下地板，抖抖雨靴上的水。外面的雨虽然很大，但是来者身上并没有沾湿多少。
“你是不是从昨天开始就跟踪我了？”
“不算是。”
现在在我面前满不在乎地站着的是慕白芷副班长。她应该是已经习惯了大叶樟镇的雨季了，看上去并没有被这场声势浩荡的大雨整得狼狈。
“昨天我去医院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你，当时我看到你去【那家伙】的店了。”她在顺着自己扎好的马尾辫，像是检查头发有没有淋湿。“那你肯定从【那家伙】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
“那今天呢？”
“昨天你找了【那家伙】，今天我就看到你去了图书馆，【那家伙】想必告诉了你一些有关高二四班的事情了……你大概了解了多少？”
“很多，我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接受我知道的事情。”
我在看着雨。雨势没有减缓，我看见一位披着雨衣的人蹬着三轮货车在雨幕中穿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行人在这片雨幕中行走。我的内心没有关于现状的实感，身边发生的，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像是远在天边的琐事。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慕白芷细长的眼睛在盯着我看，她的表情很复杂，夹杂着犹豫。
“我现在肚子很饿，这么晚了晚饭还没吃。”我用大拇指指了指旁边的饭馆。“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也没吃饭吧。我们边吃边说，我请你。”
~~
“如果你去了图书馆，那你应该已经去过了三楼的档案室了，那里保存有建校三四十年以来大叶樟高中的历史资料。想必你之前一定对于我们的态度有不满的地方，关于【不合理的事情】，你也肯定有着不小的了解欲望……那你就会去寻找有关高二四班的资料，尤其是有关过去的那些资料。”
“嗯。”
包间里的吊扇在旋转，窗外的雨还在下，我倚靠在座椅上，出神地盯着桌上摆放的假花看，慕白芷坐在我的对面，她翘着腿，身体前倾，正在盯着我看。
“你在知道了这么多之后，心里一定会不好受吧，也许你也能理解我们为什么对你遮遮掩掩……”
“你不回家吃饭，不要紧吗？”我打断了她。“现在已经快七点了，也不早了吧，明天还要继续上课。”
“这个没关系的，我爸妈都在山上，家里只有我和我姐，我姐上班还要上到七八点，晚饭一般也是我一个人吃。”
她说的“山上”指的是矿山，大叶樟镇有很多人在矿山工作，他们一般到了周末才会放假回家。
“哦，那好。”
包间的隔音效果很差，外面的雨声听得一清二楚。我感觉面前的慕白芷说话的声音也很缥缈，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包裹着我的躯干和四肢，我感觉我的身体软绵绵地，坐着的椅子也是软绵绵的。我在尝试集中我的注意力，但能做到的仅仅只是盯着某些没有生机的物品看着罢了。
“我想，你应该已经了解了不少了，但是可能了解得比较乱，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按照故事的逻辑结构，从头到尾和你再详细地讲一次。”
“你愿意听吗？”
“好。”
我想，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所有有关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的故事，有关【不合理的事情】，有关【灾祸】，都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个转校生来到此地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慕白芷说起了过去，她那时而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意味。
~~
“三十多年前，一位转校生来到了大叶樟高中，这位转校生是一位腼腆内敛的女生，而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患有虹膜异色症，这使得她的右眼看上去是蓝色的，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异瞳。她转到了大叶樟高中的高二四班，在这里，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些事情最终导致了【灾祸】的发生，并最终永远地影响了这个小镇，这所高中，归属于四班的学生的命运。”
“在当时，大叶樟镇发现了锰铁矿，矿业公司入驻了这里，许许多多的家庭来到这里，谋求工作岗位，赚取一分两分，也期盼着未来的美好生活。然而，矿业公司急功近利，环保意识严重缺失，土地纠纷悬而未决，这些事情都在加剧着本地人和外来人之间的冲突，加深他们之间的隔阂。最终的结果就是，外来的矿业公司我行我素，他们无视当地农民、山民的诉求，凭着手上的一纸矿产开采权，随意地扩大开采范围，扩建工厂规模，以便利的名义排放未妥善处理的废气，将污水倾泻到河流中，对自然环境和当地人的身心都造成了难以估计的伤害。时至今天，虽然排放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是造成的影响仍然不可挽回，仍然有不少的当地人憎恨着当年外来者的到来，憎恨他们改变了那么多，伤害了那么多。”
“而这位转校生之所以转来这座山中小镇上学，正是因为她的父母都转到了这里上班。虽然说她的父母属于行政人员，并不是出现在流水线的一线工人，但出于方便管理孩子的目的，还是把她接到了这里上学。那个时候刚好是矿业公司和本地人争得最凶的时候，本地人对外来人的敌意达到了顶峰，这位转校生来到新班级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同学对她有好感，大家都对于她这个外来的人，带有不友好身份的人抱有很深的敌意，就连班主任都不愿意给她这个外来人好脸色看。她作为班上唯一的一位转校生，受到了其他全体人员的敌视。她本人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她的父母也未曾参与过与当地人之间的矛盾，然而，在矛盾蔓延了之后，没有人会认真思考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有罪过，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窗口，那么，眼前的这位似乎就是最好的替代品。”
“这位无辜的女生在校园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欺凌，令人难以忍受的语言暴力和时不时出现的肢体暴力摧毁了她的日常生活。而当她试图转向师长或者校方寻求帮助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漠视和冷眼旁观——因为她是外来者，是不被欢迎的那个。她的父母终日奔波于刚刚安定下来的事业，解决接踵而至的麻烦。各种各样的不利因素严重影响了她的身心，当她试图寻求帮助或者慰藉的时候，却只能收到无端的指责和冷眼旁观。”
“同学们讥笑她的穿着，讥笑她的特殊瞳色，他们笑着骂着让她滚出小镇，这里不欢迎外来的人。他们说她给这座小镇带来了【灾祸】。他们把她叫作【多余之人】——大家原本就是一个很和谐的团体，而她是多余的那个。”
“身边的一切都在把她推向无底深渊，而她最终承受不住了，她最终走向了一个解脱的结局。”
“一位大叶樟高中的转校生自杀了。有人说她是投水自尽的，有人说她是卧轨自尽的，有人说她是跳崖自尽的，有人说她是引火自尽的，她是怎么死的已经很难考证了，总之，死亡就是既定事实。关于她的死，除了她后知后觉的父母感到悲痛欲绝以外，其他人都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只是死了一个外地人，而且还是自杀的，既然是她自己求死，而且也没有影响到别人，死了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嘛。没有人为此忏悔，甚至没有人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在当时小镇上的本地人眼里，该死的外地人越少越好，班上的同学们除了在初听到这则消息时感到惊讶以外，并无太多的情绪，对于他们来说，【多余之人】离开了，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高二四班的学生以及班主任很快就把这些事情放到了一边，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插曲已经过去了，日常生活也该回到正轨。”
“但是属于他们的正常生活，属于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的正常生活，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
“这个展柜上放着的，就是历年来大叶樟高中毕业生的合照吗？”
“是的，除了建校前几年没有这个传统以外，历年的合照都在这里。”
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非常长的木质展柜，从最左侧开始，放着的是黑白合照，年份是“1977”。我向右侧走去，展柜上的合照逐渐从黑白变成黄色，再变成了彩色，在最初的几个年份，学生人数估计还很少，所有班级的学生老师站在一起合影，再往后，每年的合照内容都已经分成了以班为单位。在相框的背面还贴着一张写有各个出镜人员的名字以及身份，他们的站位都非常固定，背后是升旗杆，学生们站在阶梯上，男女生不分开站，正中间坐在椅子上的是校长，一侧坐着的是学校以及年纪的行政人员，一侧坐着的是班级的任课老师。
“我问一下，这个地方是不是缺了一张合影？”
我指着放置其中一年合影的地方。
“哪里？”
“1984年这里，这里一二三五班的合影都有，好像没有四班的。”
“这个呀，你说1984年啊。”图书馆管理员撑着下巴，像是在回忆。
“从1980年开始，大叶樟高中每年级的班级数就扩充到了五个，好像几十年来都没有再扩充过，按理说每年的合影班级应该都会包括一二三四五班才对。这里好像不对劲。”
为什么我发现了这个缺漏的地方？因为我一直在留意每一年的四班毕业生。有一种模糊的信念在指引我将目光放在“四班”这个目标上。
“我想起来了，如果是谈起1984级毕业生的话，那一级的毕业生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
我就知道。
“1984级的四班学生们并没有正常地毕业，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认真读书，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1984级的四班学生们在毕业前，因为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一个接一个地死于非命，无一幸存。”
~~
“在那位转校生去世后的一年里，高二四班的四十多位学生接连撞上了各种祸事，车祸，溺水，失火……这些【灾祸】最终都导致了他们的死亡，最终，在他们应该迎来高中毕业的日子之前，四班的四十多名学生以及班主任都因为各种非人为的意外而殒命。”
慕白芷仍然在继续她的陈述，她没有带有太多个人感情，但是语气深处带有的那点遗憾还是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1984年开始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深深地震惊了大叶樟小镇上的人。大家都很难相信，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灾祸】降临到了四班这个团体上，而且最终都导致了班级成员的死亡，这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巧合来解释了。有一个惊悚的猜想传了出来：因为那个心怀恨意的外来人死去了，她的幽魂诅咒着这个班级的人，让他们接连死于【灾祸】。这种说法一时间掀起了很大的波澜，当时有非常多的人相信，【灾祸】就是那个死去的人引起的，应该彻底杜绝外地转校生的到来，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但是事实上，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以班级为范围的意外事件了。在未来的三十年里直到现在，大叶樟高中的四班学生再也没有遭遇到【灾祸】，直到他们毕业，班上的同学老师们都健健康康的结束了高中生涯。【灾祸】一说也逐渐被大家所遗忘。随着本地人与矿业公司的纠纷逐渐化解，双方的敌视现状也逐渐缓和，尽管还有一些没有妥善处理的地方，但是外地人和本地人相互融合的基调已经定下了。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那位转校生的故事也逐渐不被人提起了，而有关1984年发生的【灾祸】，小镇上的人似乎也默认那不过是一系列巧合罢了，一切都归于的平静。”
“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灾祸】一说真的只是一些无端的猜想吗？1984年发生的事情果真没有影响这个小镇吗？”
慕白芷把翘着的腿放下了，她闭上了眼睛。
“不，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雨还在下，凉意很浓，排气扇在转，但我的脊背仍然在发汗。
~~
“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一年的四班同学这么少？”
我指着其中一年的四班毕业照。
“嗯？因为那一年的学生就是这么少吧。”
图书馆管理员凑近了看我指着的那个相框。
“无论怎么说，这也太反常了……如果说那一年生源很少那还说得过去，但是这个班级的学生数量也太少了吧。”
一般来说，大叶樟高中每个班级的学生在四十个左右，而在我指着的这一年里，合影的学生却只有三十个出头。
“这个……可能是学生分配之类的？”她看上去也摸不准情况。
“那么这一年呢？这年呢？”我又点出了几个年份的合影。“如果说某一年的学生分配不均，导致那一年的四班学生明显少于其他班级也就算了，可是有些年份里，相差的程度也太大了吧。这要让我怎么相信，一个班里的毕业的学生只有二十几个甚至更少呢？”
在我点出的几个年份里，站在那里拍照的学生只有寥寥两三排，他们的表情都很自然祥和，在学生前面坐着合影的教师们也是春风满面，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他们的样子有问题。
“应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如果你有疑问的话也可以去看看以前的资料。不要紧的，档案馆的资料基本是公开的，只是不能外借。我记得以前也有几个学生过来翻资料，他们也像你一样，对于以前的四班很感兴趣，也问了我关于人数的问题。不过嘛，也没有什么不对经的地方，很多保存好的关于班级情况的记录，学生的基本情况，都归类整理好了，如果你去查这些班级的人数情况的话，应该也是和合照上的人数一样的吧。”
图书馆管理员看上去没有太在意，在她的认知里，这里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我是真搞不懂了，为什么有些合影里，连班主任都没有呢？难道那个班级里没有班主任？这合理吗？”
我指着的那张合照里，有校长，有学校的其他行政人员，有科任老师，但是常坐着班主任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着的，像是书本上不可忽视的缺角。
~~
“如果你去了档案馆的话，想必你一定会想去了解以前的四班都是些什么情况吧，有关历年班级的毕业合影就放在很显眼的地方，如果你看了的话，不难发现几乎每一年的四班合影人数都比其他班级的人数少，有些年份少十几个，有些年份少二十几个。”
“你猜猜看，这些年份的毕业班级都有着哪个共同点？”
慕白芷竖起了一根手指。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在等她说出来。
“每一个出现人数异常的四班里，都有一位转校生的存在，并且，每张合影上都有着TA的身影。”
“【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