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大叶樟镇比起平时热闹很多，很多在山上上班的人放假回来休息，天气也很配合，久违地出起了太阳，长时间湿润的地面也变干了不少，山间吹来的风也清爽了许多。各个场所都重新火爆了起来，拥挤着购买促销产品的人群，吆喝着售卖猪肉的摊贩，河边推着婴儿车的老年夫妻，飞驰而过的三轮车，喇叭喊着回收废品的面包车，踩着滑板来回穿梭的少年。像学校这样的地方就迎来了平静，除了偶尔有几辆车进出以外，校园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小镇的幼儿、少年在释放完一周学习的疲倦之后，抖擞精神重回它的怀抱。
有的时候吧，我看着被大人牵着手走着的小孩，或者是被哥哥姐姐牵着手走着的小孩，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羡慕的表情。我也许是在怀念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吗？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吧，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有一种说法是，童年越幸福的人，对于童年的记忆越少。那我也没必要在意这么多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记不住以前的事情，说不定自有理由在其中。
尽管路边走过的和睦家庭景象吸引了我的目光，然而我现在并不是在悠闲地享受着周末假期，现在是下午四点钟，我正在往小镇外部的方向走去。在周四的那个雨夜，慕白芷副班长向我讲述了有关四班的传说。我的心中仍然有着相当多的疑问，【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而它是怎么发生的，影响效果是什么，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个谜。我确信班长们没有蒙骗我，我在档案馆亲眼看到的资料也不像是刻意造假的。我现在非常坚定地认为，谜团一定有破解的机会，而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必须要一探究竟。
所以，我现在来到了小镇的西北角。平直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公路旁，有着一间孤零零的两层楼建筑，懒洋洋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投影出模糊的影子。我向着它走近，周围几乎没有几个行人。那栋建筑的门口架着一块黑板，上面用各色粉笔写着：
亓的店
夜的轻纱笼罩这里
手工品、饰品
定制服装、修补
欢迎光临
我站在“亓的店”外面远远望去，店铺里柜台的位置还亮着彩灯，但是那里没有坐着人。我本来在到达这里之前还是很有自信的，想要找到那位名为亓夜的少女当面问她对于四班的传说了解多少，可是等到我走到店铺跟前了，我那根基不稳的自信心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努力说服自己，哪怕不是以一个心事重重的同学身份来到这里，作为一个感兴趣的顾客总可以吧，对方也没理由把我赶走，我控制一下分寸就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亓夜的时候，心里会这么没底，也许是她身上的神秘感，也许是面对她时她给到对方的那种压迫感。总之，我在做好了心理建设之后，还是推开了“亓的店”的大门。
几声铃铛声响起，我走进了“亓的店”。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位长发女人在掂着架子上的念珠，像是在查看珠子的质地。我一边四顾一边向着店铺深处走去，没有看到亓夜的身影。那里的柜台上已经不再放着亓夜看的书，现在上面堆着大大一团缎带。另一边的缝纫机上还架着一条窗帘，一直拖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茶桌周围的样子倒和我那天看到的差不多，木椅仍然放在大致的方位。我在那里站了一会，那种尴尬的感觉又回来了。说实话，我和她根本不熟，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冒然地跑来她家的店找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就在我又一次陷入尴尬之时，几声拖鞋踏在木阶梯的声音传来，接着头顶以上的方向传来响亮的亓夜的声音：
“妈咪！厨房都帮你打扫好了！你过来检查一下！”
我漠然回头，那位方才还在仔细打量念珠的长发女人已经向我的方向走了过来，看着这位长发女人的样子，我先是感到万分惊讶，随后而来的是困惑。看到我的样子，那位女人笑了笑，竖起自己的右手食指贴着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
“妈咪？你在干嘛？快过来啦！”
我回头望去，穿着全套围裙，趿拉着拖鞋抓着扶手下楼的亓夜正好和我对视。我立刻就感觉到她害羞了，差点要从木阶梯上摔下来，而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边用手摩挲着脸一边别过头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看来不是简单的客人啊。”
那位女人咪了咪眼，她那种神秘的神情让我有些许熟悉。
~~
“好的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你总不能是没事干所以才来我家店里乱转的吧。”
现在我和亓夜两个人在“亓的店”的二楼。这栋坐落在小镇边缘的二层楼建筑是两用的，一楼是对外开放的店铺，二楼就是平时住人的地方。在把那位被她称为“妈咪”的长发女人推到厨房之后，亓夜把我领到了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指着木地板要我坐下，接着就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我穿着的运动鞋已经被要求脱在了一楼下面，而亓夜也没有给我准备拖鞋的意思，所以我现在光脚盘着腿坐在木地板上。而亓夜坐着书桌前的转椅——书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手指在来回点着书桌。
“呃……我是想过来问你一些事情的……前两天我去过图书馆了，大致了解过了有关四班的传说，班长后来也没有向我掩饰，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应该过来和你沟通一下……”
我现在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着她，感觉她是故意叫我坐地上的。冲到别人家店里，撞见别人在用小孩子的语气称呼家人，难免会让别人感到尴尬吧。我姑且是一个有正常情感的人，能感觉到她有点生气了，现在还让我进来说说我的来意，已经算是脾气很好了。
“哦？所以说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
听了我说的话，亓夜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她像是在组织语言。
“你大概能够理解了吧，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向你解释【准则】的由来，只是让你自己去了解。”
“嗯，我现在已经想到了。”
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郭倩班长向我提到的，【准则】是在大概两个月前开始实行的，而那个时候差不多是在学期开学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那是确定了我会转学到大叶樟高中的时候，所以说，我之前就隐隐感觉到，【准则】说不定是与我有关的。
“1984年，大叶樟高中的四班全体人员遭遇了【灾祸】，无一幸免，而后陆续的几十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不合理的事情】，相当多年份的四班毕业生都出现了人数异常。”
我握紧着拳头，咬了咬嘴唇。
“从1985年计起一直到去年的2009年，在这25届四班毕业生里，有15届出现了转校生，而其中的14届出现了人数异常。”
“也就是说，存在一种可能，转校生的到来似乎会让【不合理的事情】发生。”
“嗯，你的猜测和班级流行的观点差不多了，所以你能明白了吧，为什么大家很难向你开口。”
是啊，班上的同学并非什么固执的排外分子，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过去发生过一系列【不合理的事情】，并且都与转校生的到来密切相关。看到我的到来，他们的内心其实也是纠结的吧，我在班级里走动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有一些不善的目光在盯着我看，而那些向我表示友好的人，也明显对我有所保留。在他们看来，有可能因为我的到来，【不合理的事情】将会重新降临到这个班上，而这其中是否真的存在逻辑关系，影响的机制又是什么，估计没有人知道……等等……我今天来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把我心中的疑问告诉了她，亓夜看上去没有犹豫，很直白地回答了我。
“没有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有关【不合理的事情】也仅仅只是一个猜想，如果你问我的想法的话，我也只能回答你，我也不清楚。”
“那……关于人数的问题……是可以调查的吧？比如说问问校方，问问以前的教师，他们可以安排学生的班级归属，按理说，不可能刻意把某个班级的人数调整得乱七八糟吧，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做，那么，难道他们发现不了【不合理的事情】？这算什么事？”
我觉得我说得有点急，但是亓夜看上去仍然很坦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你的思路很正确。在大概一年前，我在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就发现了关于四班的秘密。我当时在查看以前的毕业照，发现有很多年份的班级毕业生人数有问题，当我再次查看有什么共同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所有人数出现异常的班级都是当年的四班。我以为我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就询问了图书馆管理员，结果出乎我的意料，管理员表示，这些都是正常的事情，人数就是这样的。”
“我当然很困惑，以为是在拍毕业照当天发生集体生病这样的事情导致人数大幅度减少，或者是学校有什么特殊的传统，轮到某些特殊年份的时候就要设置某个班级的人数，但是管理员否认了我的说法，而且说辞相当诡异，坚称这些都是正常的，人数没有问题，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更没有什么特殊传统。我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只能离开了。如果要说有没有可能是巧合，那还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些毕业照里甚至没有班主任的存在，这点让我感到相当违和，所以我不能当做没发现这些【不合理的事情】。”
“是的，我也觉得，世界这么大，连续发生巧合的概率也是有的。”我在补充我的看法。“但是一个班里没有班主任，这就说不过去了。班主任一般都是由班级的某个任课老师来当的，班级合照也绝不可能缺席，如果没有人能够合理解释的话，那么不合理的程度就越来越深了。”
“真是个无法忽视的细节，对吧？”亓夜笑了笑，她的笑容非常少见，但是仍然给人一种很自然的感觉。“我很高兴，你不是一个头脑愚钝的家伙，这样的话我会少花一些心思向你解释。”
“你继续说就行，我有不理解的地方会提出来的。”
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她是那种高冷不近人的类型，接触多了才发现，她应该属于那种比较自信的人，和别人相处也倾向于占据主导地位。至于我嘛，我一直都是很随便的人，乖乖地按着她的节奏走下去好了。
“这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着进一步调查，我发现事情越来越莫名其妙。我问了很多的老师，看看他们对于自己教的班级有没有印象，毕竟，最近的几年里就发生过【不合理的事情】，这些老师也是有一定教龄的，他们肯定对于自己教过的学生有印象。”
“那么你看我都这么说了，想必你也知道情况是怎样了，当我问起那些在大叶樟高中待了好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老师，他们都回答我，四班的学生人数非常正常，我重点提到那些班级只有二三十个人，有的甚至连班主任都没有。奇怪的事情来了，老师们的反应很怪异，他们坚持说自己教过的那几年学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没有班主任是因为那个班级不需要。这样的回答很难让我满意，但是再问下去我不高兴，老师也烦。我重新回到图书馆翻以前的校刊或者是以前班级的资料，得到的结果也是一致的——那些看似人数异常的班级依旧表现得非常正常，合照，校运会名单，期末考试的名次，这些保存好的资料都在说明过去二三十年里，四班的学生没有遭遇什么大型的【灾祸】导致人数减员，自从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之后，四班的学生人数就已经是这个数字了。”
“那么事情进展到现在，是否说明一切都只是不合理的妄想呢？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不合理的事情】呢？人数异常现象，缺失的班主任，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呢？以你最朴实的情感角度思考一下，你认可这样的看法吗？”
亓夜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她的内心有着怎样的情绪。
“真正引起我们重视，让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些【不合理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存在的，是在这之后的发现。”
~~
街边的灯亮起了，黄昏已经降临到了大叶樟镇，橙得发灰的天空飘着不透明的云朵。今天是一周里的最后一天，小镇的车站前已经占满了许多人，他们将要搭上上山的班车回到山上，继续迎来一周的工作。车站周围声音嘈杂，我从他们旁边走过，那些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人没有看我，三三两两地低语着，泛灰的工作服上印着矿业公司的标志。有人背着半人大的蛇皮袋在人群中站着，昂着头，嘴里叼着还没点的香烟。几位赤膊拎着土袋的男人快步走过，两位弓着腰交谈的人为他们让开道路。一位蹲着的中年妇女在和她的小孩说话，轻轻拍拍他的脸，从灰扑扑的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他。有一声尖锐的喇叭响起，他们的目光都往车站里面看去，一辆大得夸张的巴士缓缓从车站开出来，发动机在喘着粗气，沾满矿粉的车窗后的司机扯着嗓子对着外面大喊着：
“发车了！”
人流开始向着巴士移动起来，几位离车门比较近的人挤在一起，嘴里说着不友善的话语。我看见那位背着蛇皮袋的人把嘴里的烟插回前襟的口袋，一步一挪地往前挤去。车门开了，那些人手里攥着坐车用的零钱，抢着要挤上车。司机在喊，人们在骂，发动机在响。很多人在挤着上前，另外一部分人在旁边看着，等着上后面的班车。有两位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凑在一起，时而沙哑地大笑着，他们看到我走过，勾着头谈论了几句，向我走来，跟在我后面，嘴里吐出些调戏的话语：
“喂？小哥？几年级啊？住哪？”
我懒得理会这种没点正经的人，只想着快点走过去，这两个套着工作服的人不依不饶，凑到我旁边，伸手扯我的袖子。
“很急嘛？急着去干嘛？有没有女朋友？”
我头也不回，抬手把扯着的手甩开，冷冷地说着：
“和你没关系。”
那两个小伙子似乎乐了，像鸭子叫一样笑了两声，手在撩我的后背。
“很拽嘛？家里有几个钱？来我们这里干嘛？”
我一个字都懒得讲，加快脚步回老宅。那两个小伙子也不跟着了，凑着在那里自顾自地大声戏谑着，生怕我听不见。
“死外地佬很嚣张嘛？来这里挖金了不起哦？装得跟那啥一样，真把自己当人上人了！”
我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致，火气也没地方撒。我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现在我回到了全然陌生的故乡，没有一点亲切的感觉，人们的语气很陌生，态度很陌生，不欢迎我，也不愿意搭理我。所谓的故乡，也不过只是一个空名罢了。
我的脾气已经变坏了吗？这可不算什么好的转变。我应该继续冷漠吗？谁知道呢。自从我回到了这个有着“故乡”名号的小地方，开心的事情并没有多少，让我焦虑的事情却越来越多。
更何况，在那位名为亓夜的少女揭示了有关大叶樟镇的密事之后，我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所有事情都变得可疑起来。这个笼罩在水雾的小镇，似乎要在伪装背后，显露出什么阴险的意图。
“我，或者其他人，都有着丧失生命的风险，而你，有可能就是那个【多余之人】。”
~~
“我说这样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因为随着我们的调查深入，【不合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最近几年的学生名单是很好查询的，通过朋友亲戚这些关系，很容易就可以知道某个人的家庭关系如何，另外，大叶樟镇很小，他们的住址或者其他信息也很好查，有不少人高中毕业之后就上山工作。我们在总结这些信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非常令人吃惊的结果。”
亓夜的手凭着书桌，她看上去仍然很从容，那只蓝色的右眼仍然在流转着动人的光芒，但是焦虑的神色已经爬上了她的脸颊。
“有五分之二左右的四班毕业生是单生家庭出身，这么高的比例引起了我的怀疑，并且，这些家庭无一是因为离婚致使小孩只有父亲或者母亲的，缺失的那一位都是因为生病或者意外这样的非自然原因离世，离世时间在几年前到十几年前不一。另外，有的学生家里有着亲生兄弟姐妹，其中，又有五分之一左右的学生丧失了兄弟姐妹。在我们继续扩大调查范围之后，无论是近几年的家庭，还是十几年前的家庭，都有着父母亲缺席，或者是兄弟姐妹早夭的事情发生。”
“在我们最终将所有的数据归纳之后，一个可怕的事实正在浮出水面。”
亓夜闭上了眼睛，书房内的光线似乎也随着她的阖眼而黯淡了下来。
“所有发生人数出现异常的年份的大叶樟高中的四班毕业生，家里都死了一位至亲。并且，每一年出现人数异常的年份，都有着转校生的存在。”
“更可疑的是，那位转校生的家庭里，没有亲人离世，一直都健康美满，与众不同。”
“会不会是这样，每一年的大叶樟高中四班学生人数都是正常的，但是，转校生来了，来自外地的人来了，那位本不属于这个班级的人来了。于是，【灾祸】降临到了每一位四班学生身上，遭遇【灾祸】的人，如果死的是家里的至亲，那么，TA的死亡将会被改写，更替成一个更早以前的离世时间以及死因，如果死的是学生本人，那么，TA的存在将会永久性地被抹除，TA将不会出现在四班的毕业生合照上，档案上的记录以及人们的记忆将会改写。最终，那个班上多出来的人平静地消失在人群中，而四班的存在被永久性地改变了。”
亓夜睁开了眼睛，前倾着凑近坐在地上的我。她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吃惊，不是恐惧，不是怀疑，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
“班上出现了【多余之人】，于是，【灾祸】发生了，而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只给后人留下了关于【不合理的事情】的印象。”
“会是你吗……？你会给这个班级带来【灾祸】吗……？真的会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我嗫嚅着。
我感觉不到我有什么情绪，头脑里没有哪怕一点关于现实的实感，只是在与眼前忧伤的少女对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