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叶樟镇的天空依然是惨白色的,看不到一点生机。雨下得似乎已经够多了,我看着头上的天空以及更远的地方,漫漫的一片虚亮,没有阴云,也没有太阳。到底雨天是这个小镇的常态,还是阴天,还是我现在看到的这般无法指示天气走向的模样。
我离开身后靠着的铁丝网围栏,在天台上踱步。今天也许是我学生生涯里的第一次旷课,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尽管教学楼只是一栋四层楼建筑,不是很高,但这所高中里也没有其他更高的楼房,从教学楼的天台上就可以俯瞰校园的全貌。天台上没有风,隐约听见任课老师的讲课声从下方飘来。这样安静的氛围,没有让我内心的喧嚣沉寂下来,那些听到的话语仍然回荡。
“都是因为你。”
那位男生站在我的座位前,一只手按着桌子,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在斟酌着字眼,既是在考虑怎么说不会激怒他,也是在说心里话。
“是吗?情况也许是这样。但是如果你没来,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不一定……情况还不清楚……”
我看向周围,现在很明显了,班上所有人都在向我这边看来,他们的目光像是一根两根针,都朝着我的方向。
“那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呢?你要等到【灾祸】完全蔓延了才能确定下来吗?才能确定这些事情真的存在吗?”
另外一位坐在我旁边的男生也在对我说着,他的语气是急促且颤抖的。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前几天邀请我去吃饭的人之一。
“我不知道……我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事情……”
从我走进教室以来,我就感受到教室里压抑的氛围,教室里的空气流动似乎也要远慢于教室以外的地方。果不其然,在这节课结束之后,老师刚离开教室,我周围的人就开始向我聚集。我已经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了,所以我只是坐在原位,哪也没有去。
“如果我早点了解的话……说不定可以避免……”
我尽最大限度地表示我的歉意,尽可能地不要惊动他们的情绪。
“那现在怎么办呢?【灾祸】已经来了,我们全班人还有家人都有危险了,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清楚……”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亓夜的身影。我偷眼看去,如我想的那样,亓夜已经不在她坐的位置了,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清楚她根本没有义务为我说话,或者是帮我解决问题,但是在这一瞬间,我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找到她。
她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但是她不会告诉我太多。或许她和班上的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我是一个危险人物,注定会给班级带来【灾祸】,所以没有必要和我说太多,更没有必要站在我这边。
“那你还有脸面再待在这个班级说话吗?你该不会觉得什么事情都和你没关系,还觉得无所谓吧?”
沮丧感淹没了我的情绪,我说不出半句话。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事实就是事实,班上已经有同学的至亲遭遇了【灾祸】的毒手,这不能草草地用意外来解释。那么,剩余的同学们都会一个接一个地被卷入到【灾祸】之中,至于我,完全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不仅把火点着了,而且还不会被火所伤害。既然有一件坏事发生了,那就一定要有一个负责任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我离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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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自己很清楚,我只是从同学们身边逃走了,既可耻,又不能解决问题。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在那里待着的理由,哪怕是在我离开之后,也没有人过来挽留我,哪怕我已经在天台上度过了一两节课的时间,也一样没有人过来找我,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成为了班级的【多余之人】,如果我根本没有来过的话,也许会更好。哪怕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我向下俯瞰着校园,只有一位保洁人员在下面扫地,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着。
“原来你在这里。”
我回头看去,最不可能出现的人现在出现在天台的楼梯口。
“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那样也太软弱了。”
亓夜靠着门框,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穿着大叶樟高中的红白校服。
“你怎么……”
“上课时间不在教室,这可不太像好学生该做的事情啊。”亓夜在向我走来,她的长发在向后荡开。“还是说,你不想去上课了?”
“你不也一样吗?”
我在盯着亓夜的胸口看,一想到她的胸腔里有着一颗不健康的心脏,我就替她感到难过。
“在看哪呢?”亓夜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皱着眉。“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作为一个新来的转校生,还是多和同学交流比较好。”
“你难道不害怕我吗?我可能已经把【灾祸】引到这个班级了,连带着你也有可能受到影响……”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亓夜一直都是那种没有感情变化的声音。“更何况,【灾祸】本身存不存在都是一件未知的事情,【灾祸】有没有开始,也是一件没有确定的事情。”
“但是,昨天不是就发生了一起意外吗?慕班长的亲姐姐已经遭遇【灾祸】了,很快剩下的人也会……”
“你是以什么前提分析事情的?”亓夜打断了我。“都说了,【灾祸】到底存不存在,这还不能确定。【灾祸】导致的结果都是死亡,所以,在那个护士真的死了之前,我都不会认为【灾祸】已经开始。”
这样的话语让我感到吃惊,我诧异地盯着亓夜的脸看,而她仍然是标志性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太冷血了?”
“冷血?如果你要这么形容的话,那也随便你。”亓夜微微眯了眯眼睛。“我只是从事实出发。”
“但是对于我来说,那位护士姐姐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如果她真的因为【灾祸】而……去世的话,我会非常难过的。”
“随便吧,她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你可以注意一下你说的话吗?”我有点生气,开口打断了她。“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因为意外去世。那位护士姐姐人很好,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灾祸】。”
“行吧,下次我注意一点。”亓夜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
“你平时也很不合群吧。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关于你的流言,感觉你一直都觉得无所谓,懒得计较,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不管理一下你的人际关系吗?”
“唉,真难沟通啊。”
亓夜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无奈的表情。
“你先站着别动,我确认一下。”
说完,亓夜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她在用那只特殊的蓝色右眼看着我的脸。没一会,她把手放下了。
“你暂时还没有死亡的风险,最起码我观察到的是这样。”
“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总之,草率地按照表面现象下结论总是会造成一些不可预料的后果。”
“总之,我能和你说的就那么多了,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吧,再见。”
亓夜对我挥了挥手,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而还站在原地的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心里感到很不爽。
什么人啊这是?平时无影无踪,不帮我说话,莫名其妙找到我,接着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走了,真搞不懂她到底是关心我还是提防我。
我应该可以确定她是一个好人吧?我虽然算不上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是我对于他人的善意和恶意都非常敏感,我可以感觉到她没有要害我的意思。那她到底在干什么?我可以完全信任她说的话吗?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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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下课时间,我也下定决心从天台上走下来,往班级的方向走。我刚下到三楼就看到了从文科班级里走出来的巧姐,她在往文科办公室的方向赶,我向她打招呼。
“呀,这不是我亲爱的弟弟吗?”她今天也是抱着一大堆作业本子。“下课了在外面活动一下吗?”
“是啊。”我说了谎。
“我听说你们班上同学的姐姐开电动车被汽车撞了,伤得还蛮重的,她父母听说之后立刻就请假下山去市医院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是的。”
“哎呦那也太惨了吧,她好像才刚出来工作吧,她家人一定伤心死了。”
“肯定的。”
一阵难过的感觉穿透了我的胸膛。
“对了,她是不是之前照看你的那个护士?我还和她讲过几句话呢!没想到她竟然……”巧姐摇摇头。
“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
“那她……真的是运气不好啊,出门的时候刚好在下大雨,开电动车开着开着爆胎了……这么看来,你虽然说也出过车祸,身上竟然没有什么致命伤,算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确实。”
然而,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运气问题,还没能确定下来——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导致的一个必然结果。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要和她提起有关四班的传说,提起【灾祸】的存在,话都到嘴边了,我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把这些事情向班级以外的人透露会不会加重【灾祸】的效果。我已经不想再犯一次错误了。
“要好好读书,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哦!到时候我就和其他老师介绍一下我这个品学兼优的弟弟!”
“一定一定好吧。话说回来,原来你还没有讲过的嘛?”
“现在讲没什么意思啊……哎呀和你聊太久了,我要赶去改作业了。继续努力哈!”
巧姐对我眨了几下眼,随即就捧着作业本子走了。我看她完全走进文科办公室了才扭头往理科教室的方向走。
努力什么啊,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在班级里待着。
在我走到高二四班所在的教室的时候,环境的音调明显下降了许多。我推开教室门,教室里的同学们注意到了我,视线都留在了我的身上。在那一刻,我感觉有形的压力正出现在我身上。我用力咽着口水,没看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快步走回我的座位。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反复对自己说着,试图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我坐定了之后才发现,亓夜竟然也出现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正翻着一本杂志。我几乎从没有见过她出现在教室里,回想一下,我甚至极少在校园里见到她(今天早上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出现在天台上)。她作为一个非常不讨喜的人物,即使是一直不来学校上课,班级的老师们说不定都不会追究她旷课的事情。但她确实来了,早上露个脸,第一节课开始之后就离开,接着一整个上午都见不到身影,下午可以看见她出现一次,接着当天剩余的时间里将不会见到她第三次。课桌里没塞几本书,也从未见过她背包,那她到底去哪了呢?
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是第二节数学连堂课,而我把上一节课翘了。数学老师拿着教案走上讲台,他是一位年纪颇为年轻的白皙男子。我看见亓夜卷起了杂志,动身就往教室门外走,看来她又要离开了,今天上午的剩余时间里都不会看见她。当她经过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数学老师在轻声对她说话,由于隔得比较远,我没听清,只见亓夜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外走。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课桌,对于自己在心情低落的时候选择旷课的事情感到羞愧,忙从包里取出上课要用的书。
哎,奇怪。
我抬头后看见亓夜还在教室门口,面朝着教室内部,接着,她竟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握着手里卷着的杂志重新回到了教室。她仍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似乎在做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其他的同学也当她是个透明人一样,留意到了她的行为,而没有做出什么行动。
“亓夜同学,今天想留下吗?”数学老师在笑着问她。
亓夜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而是继续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边。
“行吧,女孩子有个性是好事啊。”数学老师似乎没有对她的反应感到惊讶。我观察了一圈,发现大家或多或少都对于亓夜选择留在教室这件事情感到吃惊,有的人已经在轻声讨论,看来这是一件值得令人惊讶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我转来这个班级之前亓夜的活动轨迹是怎样的,但是大差不差,她应该就是那种神龙不见尾的状态。
她又回来了?有什么目的或者用意吗?
接着更加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亓夜搬着自己的椅子就往教室后面走。当她经过我旁边的时候,我留意到她瞟了我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地冷峻。我扭头看着她把椅子放到教室后面就坐下了,感觉她有意坐在了我的正后方。她的杂志扔在了自己的桌子上——是一本文学周刊,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拿,就这样交叉着手指端坐着,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在看着我,似乎又不是在看着我。
“林叶……古乔同学是吧?不是说你不舒服请假回去了吗?现在没事了?”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这么说着。我忙回头,正对上数学老师望来的目光。我清楚我现在状态正常,事实上,今天前两节课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天台,上节数学课我压根不在,根本谈不上请假什么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班上其他的同学们有意撒谎,解释我为什么不在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感到一股寒流从我的躯干传向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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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的上午终于结束了。在数学课结束之后例行进行了全校跑操,接着又上了一节物理课和生物课。我一直都处于心乱如麻的状态,老师讲的课完全没听进去。亓夜在大课间之前就已经离开,当我再次回头的时候,教室的后方只有那把她坐过的椅子——她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仍然有那种强烈的想要抓住她让她说清一切的冲动,但是我清楚,以她的性格,如果她不想说,那她就真的一个字都不会说。那么,我似乎要寻找别的突破口。
我的行动计划很简单:跟踪一位比较熟的同学。这样的时机很快就到来了,中午放学之后,我就远远跟着班上的一位同学,待其大致进入人少的区域的时候,上前一把推到墙边。
“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是不是在针对我?”
“等一下等一下……!这是有原因的……!”
韩一树看上去非常慌张,一直在摆手,可能以为我要攻击他,事实上,我只是装成一副比较凶狠的样子。虽然我是一个不会打架的普通高中生,但我清楚,如果占据心理优势的话,就很容易让别人服从于你。
“你说。”
“是这样子的。在你今天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讨论过关于【灾祸】的事情。‘执行派’已经占据了上风,大部分的人都认为,【灾祸】已经开始了,按照最糟糕的情况,【灾祸】很快就会蔓延,到时候谁都逃不了。但是我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啊,我们肯定要尝试阻止【灾祸】,所以班级里的‘行动派’认为,应该像对待【那家伙】一样对待你,这样或许可以维持住和平的现状……”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臂在逐渐用力压住他。“你的意思是,你们过去通过排斥亓夜,换取了暂时的和平,是这样的吗?你们是这么认为的?”
“你先别急啊,她本人也是同意这样的……实际上,这样的方法还是她教我们的。”
“她教的?”
“是啊,【准则】最开始其实是她提出来的。”
韩一树说的话让我十分吃惊。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是亓夜自己要求大家隔离她,当她不存在吗?
“这是什么说法?【灾祸】的发生应该是和转校生有关的吧?为什么她要这么对你们说?”
“你先把手移开,这个样子我不好说话……”
我这才发现我几乎把韩一树整个人都压到了墙上,觉得自己的动作还是太粗鲁了,忙松手把他放下来。韩一树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墙灰,看上去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最开始,是【那家伙】发现了有关过去四班的诡异情况。我们听了她的说法之后也展开了调查,发现过去的近三十年里,这所高中的四班毕业生都出现了人数异常的状况,随着调查深入,【不合理的事情】越来越多,【灾祸】的真实性也越来越高。【那家伙】给我们留下的建议就是,实行三条【准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条: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和她接触,希望大家通过实行这样的【准则】可以避免【灾祸】的发生。”
“为什么是这样?我不明白,难道说在【准则】实行之前,也就是两个月前,【灾祸】就有降临的可能吗?我还以为是你们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我要转学过来,所以实行了一套专门针对我的【准则】。”
“如果要谈针对的话……我不想用这个词语……是【那家伙】要我们针对她。你也许觉得【灾祸】的触发条件是转校生的存在,但是事情要全面考虑——有着这么一种可能,【灾祸】的触发条件其实是班上多出了一个人。”
“多出了一个人?”
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那家伙】以前是我们的学姐,后面因为生病才休学一年和我们做了同班同学,那这么看来,留级生来到了高二四班,是不是和转校生一样,会让这个班级多出了一个人呢?”
“原来是这样吗?”听了韩一树的话,我感觉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无力感正在我的身上蔓延。“所以说,在两个月前,你们就认为【灾祸】有可能发生吗……”
“是的。不知道是【准则】生效了,还是猜错了触发条件,总之,在【准则】实行的前一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当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你即将转来我们班的消息,我们班级爆发了新一轮的争论,‘执行派’和‘怀疑派’就是在那个时候分化出来的。”
“那么你呢?你自认为是哪一派?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没有想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这么多暗潮汹涌,四班的同学们为了避免【灾祸】的到来,有着这么多的打算。
“你问我吗?事实上,我觉得我哪一派都不是。”韩一树在摊手。“说实话,班里的氛围一直都很差,有些人已经开始魔怔了……我不想站队,也不想讨论这些事情,我觉得把你当成一位普通的同学就好,【灾祸】什么的就放在一边,大家就当无事发生……但是我这样的心态嘛……班级要是交到我的手上的话,那可就要完蛋了。你要理解一下几位班长的难处,班级内部长期存在分裂,为了维持住表面上的和谐,他们管理得很不容易。”
“好的,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后退两步,觉得头有点眩晕。
说不出到底是失落还是沮丧,那种挫败感和误会他人的感觉一直充斥着我的情感——也许大家都是好人,只有我是那个无意闯祸,又收拾不了残局的【多余之人】。
“请你相信我们,在你到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做过了不少挣扎。”
韩一树从头到尾都没有抱怨我对他的粗鲁行为。无奈是这次对话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