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班的同学们的重视程度,以及背后做出的努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从我第一次来到这个班级,我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里压抑的氛围,这里的学生都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班主任到每一位同学,他们都像是被镣铐般的压力束缚着手脚。我现在也能够理解,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都意味着什么,指向我的手指都意味着什么——那是迟疑,那是畏惧,那是愤怒,那是迷茫。而被掩藏在所有人之后的,是那位悠然坐着的异瞳少女,她谁都没有看,而是撑着头看向另外一个方向,那里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混沌,但是少女似乎不在意自己的行为,看上去只是在做一件大家都没有做的事情罢了。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要前往何处呢?
“我必须要提醒你的是,尽管【那家伙】给了我们警告,也给我们留下了应对【灾祸】的建议,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感谢她,有相当部分的人认为她的话是无稽之谈,甚至有人觉得,她就不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们,正是因为她在班级散播这些言论,才让【灾祸】有机可乘。”
韩一树说的话仍然在我耳边回荡。
“一句话,有的人觉得她无理取闹,有的人觉得她别有用心。”
“为大家担忧的人,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我不禁开口问他。
“你从大城市过来,可能不太清楚,小地方的人疑心都非常重。我家是在十几年前搬过来,到现在都还会被本地人戳脊梁骨,扣上一些不存在的帽子……习惯了就好,不会影响生活。不要说别人对【那家伙】有偏见,就连我,也觉得这人非常古怪……不过我不喜欢搞歧视这些,总体来说,我还是很感激她告诉了我们关于【灾祸】的存在的,不然的话……”
韩一树给我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非常随性的人,不喜欢拉帮结派,也不喜欢搞偏见,遇到坏事会有意回避,和我非常相似。我为我的鲁莽行为向他道歉,他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说谁放在我那个位置都会变得焦躁,后来我们在友好的告别之后就各回各家。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话,还是建议你问【那家伙】本人。”这是韩一树给我的建议。
现在是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这个房间是我自己拿拖把和抹布整理干净腾出来的。房间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不过我对于住的地方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行。这里以前应该也是一件空房,我把一些堆着的杂物清走,把行李挪进来就算是正式入住了。为了解闷,我还带上了不少喜欢看的书,有如《了不起的盖茨比》《尼罗河上的惨案》《全球通史》《尤利西斯》这些。虽然这一本又一本的书加重了我不少搬运的负担,但是我向来喜欢看书,看书的爱好也很杂,觉得对胃口就看得进去,所以还是费时费力把它们从原来的家搬了过来。把当天的作业写完了之后,又看了一会书,忽然想在床上躺一躺,结果躺着躺着就不想起来了。今晚的天气还过得去,不潮湿也不闷热,我在床上折腾了几圈之后,睡意逐渐上来了。
或许我应该睡觉,也许睡醒一觉之后,一切的一切,有关【灾祸】,有关【不合理的事情】,都像梦一样消散了吧。
我听见我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在响——这是有人在打电话给我。还有谁会打电话过来?我这么想着,慢悠悠地爬起身,伸手拿起手机。
~~
夜晚九点的大叶樟镇已经开始沉寂下来,在镇里活动的人们纷纷开始回到各自的家中,在那里,他们可以继续着今日的快乐。风在吹,路边的树发出沙沙的声音。随着我的行走,周围的人语和灯光都在逐渐变淡,当我抵达此行的终点时,夜路上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影,那栋二层楼建筑的外墙亮着几串五颜六色的彩灯,闪烁的光芒照亮着那块熟悉的黑板:
亓的店
夜的轻纱笼罩这里
手工品、饰品
定制服装、修补
欢迎光临
店铺里面也亮着不少灯,我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位名为亓夜的少女坐在柜台前,应该是在看书。虽然已经来过两次了,现在的我仍然感到有点紧张。在反复确认了店铺外面以及店铺里面都没有其他人之后,忐忑的我推开了店铺的门。铃铛声随着门的推开响起,店铺深处的亓夜抬起了头,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
“晚上好。”
“晚上好。”
我左右打量着,确定周围不会忽然间冒出一个两个人。亓夜在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着她的阅读,我注意到她手上的书是我第一次见她读的那本《海边的卡夫卡》。
“坐。”
她应该是要我去茶桌那里坐着。店里很安静,我尽量控制着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而当我看过去的时候,不禁愣了愣——我看见桌上摆好了一杯茶,正好就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坐过的地方。
这……是给我的吗?可从我远远开始看到她起,她就一直在看书……这杯茶是事先摆好的?难道她预料到我会来吗?
我扭头看向亓夜,她仍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衫,大半截头发兜在背后的帽子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手上的书。我一边望着她一边坐下,拿起茶杯,看了两眼,是绿茶。嘬了两口,感觉味道很淡。
“今晚你是一个人看店吗?”
“是的。”她答得很快。
“你妈现在……不在?”
“去学校了。”
“这样啊……”
我想继续问她父亲在不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如果这么做的话像个问东问西的闲汉,忙住了嘴,而亓夜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我舔了舔嘴唇,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开启话题的方法。
气氛陷入了沉默。
就当我还在反复摩挲手指,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亓夜掂起了放在柜台上的书签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今晚第一次正眼看着我。
“说说你的来意吧,不过,你不说我也清楚。”
看来她真的猜到了?我因亓夜的敏锐而感到了一点压力,正要开口之际,亓夜站了起来。
“今夜的风不错,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舒了一口气。
“喂老妈,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看看我的宝贝儿子最近过得怎样。”
电话的另一头正是我的母亲,她听上去像是在外面走着,有一些环境的杂音。
“过得还行。”我说了谎。
“我们家的屋子还好吧?那里的变化大吗?对了,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
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最近看到的和发生的事情,唯独没有告诉她有关四班的传说,有关【灾祸】。
“听上去那里还是老样子嘛。那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去和人家打招呼啊?”
“打招呼?打什么招呼?”我不解地问着。“我好像不记得。”
“我说过的吧,去找XXX……”电话另一头的杂音忽然变大了,我没听清母亲在说什么。
“去XXX那里,那里是我XXXX……”
“喂喂,听不清啊,是不是信号不好?”
我正说着,电话传来嘟嘟声,通话断了。我走到窗边,一边探头往外看一边回拨。
通话重新连上了,电话另一头的杂音没了,可能我母亲也换了一个地方接电话。
“喂喂现在听得到吗?你那是不是信号不好,是不是又在很偏的地方散步啊?”
“没事没事,现在好很多了吧,我回车上了。”
我母亲喜欢在晚上开车到郊区,找好地方停车后就下车散步。她还经常要拉着我一起去,不过我每次都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好蠢。
“要多运动啊,多运动才会心情好,心情好做什么都好,我现在必须要重视你的心理健康。”她是这么说的。
“你刚刚要我找谁?还是说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应该是我忘了讲了。你去过‘亓的店’没有?有没有替我向别人问好?”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了一阵子后问我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间‘亓的店’啊,就是在那个哪里……在那河西那边,在医院附近的那间店啊,你小时候我应该带你去过吧?你不记得了吗?”
“不,我完全不记得你说过,也不记得我以前去过。”
“哎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总之,你找时间去一趟就行,等下我要开车,挂了。”
我母亲平时就这样,说话没头没脑,挂电话的时机也很差。我盯着手里的手机好一会,把它揣进了裤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以前就去过那间店吗?如果说我母亲有可能带我去过的话,那就是我们家还常住在大叶樟镇的时候,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怎么我母亲会想到我应该去那里打招呼?难道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原因吗?
窗外的大叶樟镇灯光稀疏,不远处广场上的人们已经开始散去,他们结束了一晚的欢乐,现在已经到了归家的时候。我扒着窗沿向外看着,外面的喧闹正在挤入我住的房间。
我想我必须要立刻出去一趟。
~~
今夜的风确实不错。春夜的风不快不慢,刚好可以吹起亓夜的发梢,刚好可以抚摸我的脸颊,没有让我迷了眼。亓夜走在我的前面,手插在连帽衫的口袋里。我们两个现在行走在大叶樟镇的夜里,这里很偏,路上只有我们两个,非常安静。亓夜走的速度挺慢,我跟在她的斜后方。
“我想问一下,我们以前应该没有见过吧?”
“没有。”
“但是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也许。”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我们家还没搬走……我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什么必须要去某个地方,说的就是你这里,还说务必要向店长问好,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来找TA解决……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开店的时间有多长?”
我有意修改了我听到的话,看看能从亓夜这里问出些什么。
“所以说,你以前确实住在这里。”
“算是吧,我们家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搬走的,所以我既算是本地人,也算是外地人。”
“原来如此。”
我看不出亓夜的表情变化,但我能感觉到她现在正在思考。
“所以说,我们家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你看,我妈可能和你们家比较熟,我们小时候说不定在这里见过……”
“不可能。”
“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在住院。”
话题没搭上,反而揭了别人伤疤,我当时就想找条缝钻进去。我尴尬得四处张望着,想着要说点什么才能缓和局面。
“你可能从别人那里听过,我的身体不是很好,小时候一直待在医院,所以你不可能见过我。”
“那好吧……”
这个夜晚很安静。我意识到我们在往镇中心走,也就是往我回去的方向。
“这间楼是我爸的,因为我妈很喜欢做手工,所以就把一楼改造成了店铺,平时就对外开放,随便卖点什么,由于是自己家的店,也不用考虑盈亏什么的。后来还发展了其他项目,比如做衣服,因为我喜欢这个。”
“也许我以后会留在店里,也许会去其他地方,谁知道呢,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情的。”
路灯的光芒洒在地上,而月光照亮着前方的路。有几只鸟落在前面,它们一蹦一蹦,我们一靠近,它们就向着远处飞去。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这座小镇,所以,我会保护这一切,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种宁静。哪怕是面对人心以外的威胁,我一样能够心怀勇气。”
前面是一处分岔路口,在沥青路的中央有一只黑色的野猫。看到我们走近,野猫看了我们一眼,便慢吞吞地向着一处走去,像是为我们腾开地方。野猫在路牌后的草丛那里淡去了身影。亓夜放慢了脚步,我也跟着她逐渐停了下来。
我们两个隔着三四米远。
“真是难对付啊,不确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都是因为TA那种捉摸不透的脾气。只要出现了一点判断错误,哪怕是一点,可能大家都会葬送在这里。”
月光下,亓夜的身上似乎也像是有着光圈,她那只蓝色的右眼似乎也在流转着晶莹的色彩。她微微昂着头,像是在看着远方,也像是在凝视黑暗。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
当亓夜讲起“人心以外的威胁”的时候,我感觉心里的焦躁情绪正在逐渐窜上来。我不能明白现在的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到底是需求着安全感,还是希冀着得到宽慰。
“那里,就是名为慕春的女性遭遇车祸的地方,她现在生命垂危,死亡似乎只是一件时间上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仿佛被重锤击中了一般,我挣扎着看向那个路口,我没有目睹过那场车祸,但是在我的眼里,路口的地方似乎在重现着一切:一位女人骑着电动车开过,然后,是一场碰撞,然后下一幕就是,她所工作的医院开来的救护车把她带走了。而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甚至我今天来的时候才经过这个路口,而我却丝毫不知道这里就是悲剧发生过的地方。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想道歉,但是要向谁道歉呢?我有资格道歉吗?
“林叶古乔同学,我认为你身上有不寻常的地方。”
亓夜转身,我看到此刻的她单闭着左眼,她正在用那只能看出死亡气息的右眼看着我。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淡然的样子,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冷峻的化身。在她的凝视下,那种对于未知现状的恐惧感攥住了我的心脏,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扼住了我的喉咙。
“你已经死了,死在两个星期前,死于一场车祸,死在了第一次回故乡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