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
我在用自己的声音喊着，寒意正在我的全身蔓延。
“可惜，我真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看到的你自己的模样……【不可视之物】缠绕你的全身，像是厚重的水草。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身上出现过如此糟糕的景象，也许活死人就是这个样子。”
亓夜把还闭着的左眼睁开了，现在的她脸上布满了遗憾，如同在凝视一位行将就木的可怜人。
“这不可能……！”
巨大的心理冲击让我视线模糊。我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着自己的手，它在不住地颤抖。我感觉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灵魂，有自己的意识，有家人，有朋友，有喜欢做的事情，有想要做的事情，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死去了吗？现在的我只是一缕有着虚假躯壳的游魂吗？
“我不相信……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吗……？”我在向她靠近。我向她伸出手，想要得到一些回应。“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呢……？”
我在大喘气，背上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我发现颤抖的不仅是我的手，还有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宁愿是我看错了。”亓夜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你现在已经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说你已经死了好呢，还是说你如同死了一样呢，我也不好说。”
在她的眼里，我是不是一副狰狞的模样呢？我抓着自己的手，那种感觉很真实，原来都是虚假的吗？
“解决方法……方法……有什么办法吗……？我还有救吗……？我还能变回正常人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是一个正常人。”亓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是我说了不算。”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什么时候会以这个样子离开，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一个观察者，我在说出我看到的景象。”
我感觉四肢在失去力气，身体在失去力气。腿一软，膝盖磕在了地上，但我竭尽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完全地倒下去。我不想认输，我不想放弃，我想要证明，我还活着，哪怕我真的已经成为了活死人，我也要找回变回一个普通人的方法。
“请你……解救我……我不想就这样消散……我爸妈……我姐……他们都会伤心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要救我……”
我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躯体，虽然我的力量在逐渐消去，但是心底里的求生欲望燃烧了起来，它提醒着我要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着，绝对不要放弃希望。
~~
两下掌声。
“好了，关于你已经死了的话，是我编出来的，没有一句是真的，目的是看看你有何反应。不过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应激过度了，我向你道歉。”
亓夜不知何时蹲在了我的面前，手扶着膝盖，正在和我对视。而我因为这么巨大的反转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还是一个活着的正常人吗？”
“是的，你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确定的证据证明你曾经死去。”
亓夜微微闭了闭眼，她看上去比之前要放松，那种肃穆的感觉似乎已经淡去。
“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话？”
“因为我怀疑你。”
亓夜睁眼看着我，那种机警的感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最坏的情况就是，你一直在欺骗我，一直在隐瞒自己。所有有关【灾祸】的事情，你都很清楚，甚至你就是那个主观引起【灾祸】的人。”
“不……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无力感没有消失，我单膝磕在地上，仍然感觉自己起不来，眩晕的感觉在我眼前漫开。
“最好如此。”
亓夜在叹气，她伸手在连帽衫的口袋里掏了掏，随后拿出了一把大而危险的物件。
“111毫米维氏瑞士刀‘工作冠军’，带有刀片锁定，很笨重，也很危险，用法得当的话，使用主刀可以给予对方致命伤害。如果你因为阴谋败露而对我发动袭击的话，”亓夜费劲地扳了两下，亮出了这把瑞士刀的锋利主刀，其长度明显超过了一个拳头。“我就会使用它攻击你。我不知道刀具对于鬼魂或者活死人有没有作用，但是我至少不能坐以待毙。”
“你怎么会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
“你是真傻还是真呆呢？”亓夜抿嘴摇了摇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没力气，没有逃跑的体力，经常要一个人看店，随便来一个小混混都可以把我放倒，所以我爸送了我这份礼物，平时可以当工具用，危险的时候也能拿来防身。怎么说呢，这把刀对于我来说还是太重了，小一些多好。”
亓夜用力扣了两下簧片，把主刀收了回去。她蹲着继续看了我一阵子，最后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吧。看上去，你是一个普通人，既与【灾祸】无关，也不希望【灾祸】发生。”
“你暂时获得了我的信任。”
“我真的没有参与任何事情……也没有死过……你应该不会在我身上看到那些死亡气息的……”
我缓了很久，总算觉得身体的感觉回来了一些，试图让自己站起来。
“不，你身上有那些【不可视之物】，这是事实。”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谎话吗……？”
我呆住了。我望着亓夜，她的神情仍然非常认真，嘴里继续说着：
“我故意说谎的部分仅限于说你已经死了的那段，就在刚才，我确实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些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路灯在闪烁，风在吹着，那位有着异于常人的眼眸的少女居高临下看着我，像是在俯瞰痛苦的生灵。
~~
夜色渐深，街上已经看不见行人，能听见几只夜行的蝙蝠掠过树丛。我顺着来时的路返回老宅，地上没有月光，路灯光圈以外的地方尽是漆黑。明明是春季，这刮着的风却越来越阴冷，刺激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时刻提醒着我，我并不是行走在一个温和的良夜里。
我该做什么呢？我还能做什么呢？在其他人的眼里，我的身份是可疑的，行为是异常的。我能够相信谁呢？我能够相信亓夜吗？她真的会帮助我们对抗【灾祸】吗？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承认我是一个思想愚钝的人，如果没人认认真真地和我解释的话，很多复杂的事情我都搞不太懂。我本以为我会继续度过快乐的高中生活，谁知道会遇上这么多危险至极的事情。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受到【那种力量】影响，在我不清楚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我会不会在无意识的时候，成为了【那种力量】的傀儡呢？
老宅就在眼前。明明只是出去了一趟，我却感觉阔别已久。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危险。我只想尽快回到属于我的小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在睡完一觉之后，忘记所有恐怖的事实吧，让我重新做回那个对未来抱有期望的普通人吧。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是一个好人。我永远心存善良，永远不会害别人，恪守着自己的准则。
我打开老宅的门，恍惚感仍然拿捏着我的感官。我看着面前的光亮说着：
“真是糟糕的一夜！我就不该出去的！”
~~
“我走了！”
我对着老宅说着，关上了门。
我想我必须要早点出门。
我这么想着，第二天我就起了个大早。清晨的大叶樟镇弥漫着一层薄雾，我看着早餐店的炊烟升起，和飘着的雾混融在一起，模糊着早餐店的招牌以及上面的楼房。大叶樟镇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楼房是模糊的，行走的行人是模糊的，路边的树是模糊的，擦肩而过的车辆是模糊的，莫不是世间的一切都是这般看不清真实样子的模样？我抬头看向天空，天空理所当然是雾蒙蒙的一片，太阳所在的位置亮着光圈。随着我的走近，那所高中的样子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茫茫海岸边冒出的平底船，正从薄雾之中显露出形状。
校园一直都很安静，扫把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回荡，几乎没有人在走着，毕竟现在距离早上上课的时间还有很久。我默默地走着，一直来到了高二四班的教室前。我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声，这是我预料之中的，或者说，我今天起得这么早，就是为了来到这里，这是一种模糊的预感。
我推开门，果不其然，三位熟悉的人就在教室里。听到了声响，他们都朝我这边看来。看得出来他们非常惊讶，但并没有慌张，仍然是安之若素的样子。
“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你迟早会找到我们。”
“总会有谈一谈的时候，对吧？我不可能长期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说话的是高二四班的正班长郭倩，她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另外两位坐在教室前列的是另外两位副班长廖升和李南山，这三位就是班级里最大的那几位管理者。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早来学校呢？现在七点钟都没到，距离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还有很久。”
“怎么说呢，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你们肯定会挑一些方便的时候讨论有关班级的事情，那么，像清晨这个没人时段，或许就是合适的时候。”
我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清楚，我实际上是想早点过来，看看其他人都是怎么背地里议论我的，碰巧撞见了这几位班长在秘密讨论。
我仍然站在门口，其他三人都在看着我。郭倩挑了挑耳朵边的头发，脸上那种严肃的表情已经与我第一次和她交谈时的样子相去甚远。她是事实意义上的正班长，现在她似乎要承担传达班级决策的任务。
“林叶古乔同学，经过几天的讨论，我们决定拓宽【准则】的第三条，将你也作为需要区别对待的对象。”
“【准则】其三将会修改为：如无必要，尽量不要与名为‘亓夜’和‘林叶古乔’的同学接触。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禁止与名为‘亓夜’和‘林叶古乔’的同学讨论。”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这么说着。
“【应对方案】已经失效，【灾祸】最终还是降临了。从结果上看，你的到来最终还是触发了【灾祸】的机制。在最初的时候，【那家伙】到来的同时，也给了我们有关【灾祸】的警示和应对方案。我们确定她说的是有道理的，也确实按照她说的做了，【灾祸】确实没有发生。但是你的到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不清楚是否应该强制要求你遵守【应对方案】，【那家伙】似乎也给不了更多的建议，总之，到最后【灾祸】还是降临了。”
“尽管【灾祸】的发生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们不愿意坐以待毙，因此，我们决定做最后的努力。【那家伙】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尝试将她当成不存在的话，或许可以消除她转到这个班级的影响。那么按照这样的道理，如果我们同样将你当成【多余之人】无视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中止【灾祸】的进程。”
“在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告诉班主任我们需要进行的行动，接着就会在班里进行表决，看看是否应该将你设置为需要区别对待的对象。我们预计班上大部分人都会同意的。这次我们不会再犹豫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像对待【那家伙】一样无视你。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灾祸】将会停下，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我们估计是想不出办法了，到那个时候就自求多福吧。”
可以看得出来，郭倩已经在尽量淡化强迫执行的意味。
“这么做既是为了班级，也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不希望看到班上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去世吧，只要你做出一定牺牲，过一段也许有点别扭的高中生活，说不定大家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我没有听见其他，我清楚她的目的很明确，要我“为了班级”，做出“一定牺牲”。她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班干部，知道孰重孰轻。如果舍弃一位同学能够换来一个维持现状的机会的话，无论是谁都会赞成的——大家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我自己呢？
“事实上，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们都会照做。”副班长廖升的语气一点都不温和，他是一位长得很高大的人，表情满是不耐烦。“我们早就应该严格按照【准则】限制他，我们早就应该禁止他接近【那家伙】。我一直都在说，【那家伙】不是好东西，接近她肯定会发生坏事。她自己要求我们隔离她，这很不错，我巴不得她滚得越远越好。现在好了，什么都没防住，如果你们两个一起离开的话，说不定对我们更好！”
“不，你不能这么说……”郭倩试图阻止他激动的发言。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也这么想的吗？你自己问问自己，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两个人从来没有来过最好？为什么他们非要转到我们这个班级呢？或者【那家伙】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提醒我们，反正【灾祸】都是要发生的，还不如让我们糊里糊涂就走一趟好了，现在大家都要受到这种心态上的折磨，徒增烦恼！”
“廖升！我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郭倩看上去也很生气。“出了问题就先解决问题，而不是抱怨为什么问题会砸在自己头上！”
“这么说你觉得我们是活该的咯？无论吃了什么亏都应该咽下去是吧？我早就觉得你是个没本事的家伙，什么都干不了，没点魄力，考虑这考虑那的。两个字，软弱！”
副班长廖升看上去忍不了了，像是把憋了很久的话全说了出来。
“你能当正班长？真是搞笑，我记得当时按票数来说的话，正班长应该是慕白芷当吧。当时你还差她不少票，但是她坚持要把这个位置让给你，说什么觉得你更适合。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可以互相提建议，谁来当都差不多。可现在偏偏那家伙不在，医院探望去了，没了她帮你，你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是吧？”
廖升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郭倩的不足之处，后者看上去被他的话狠狠地触动了，但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只能生气地瞪眼。廖升似乎越说越气愤，开始站起来边说边敲桌子。坐在另一头的李南山是一位身形瘦小的男生，他一直一言不发，摆弄着自己桌上的笔。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不配当正班长嘛，那要不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你，以后【灾祸】有什么进展，就由你来负责解决好不好？我就在旁边看看你有什么高明操作好了。”郭倩开口反击他。
“那怎么行？你在推卸责任？”廖升看上去萎了一截。“你自己一开始说要当的，你不尽责到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近好像听信了一些流言，相信【灾祸】会首先降临在班级的管理者上吧？你先看到白芷她姐遭到【灾祸】毒手，最近这一两天你都害怕得不行吧？”郭倩伸手指着他。“我说对了没有？我说对了没有？你是不是想逃避？你是不是开始后悔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廖升厉声喊着，手捏成了拳头。
“我血口喷人？好，那就当我血口喷人吧。现在我把正班长的位置让给你，你要不要？不要是吧？怕了是吧？那就给我闭嘴！少在那里给我叽叽歪歪的，是不是个男的？你一开始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哪去了？发现自己有危险就开始缩头了是吧？”
“你这是胡说八道！我现在懒得和你讲！”廖升的音调越提越高，手捶着桌子。
“不想讲就给我闭嘴！不想担责就给我闭嘴！现在谁才是正班长？我承认我经常要听白芷的意见，但是她现在不在，我一样可以管理好班级，你就老实听我的安排去做就好！”
“哟，装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国家总统呢，好大的官威啊！”廖升开始揶揄她。
“你这么急干什么，让她搞不就好了。”一直没说话的李南山开口了，手里还在摆弄着笔。“你让她来，看看她能搞出什么名堂。搞好了什么事都没有，搞坏了嘛……大家一起遭罪就好了，都一样，谁都跑不掉。万事大吉！”
“你们两个男的串通起来是吧？在那说什么风凉话呢？”郭倩看上去是真怒了。“一句话，这个正班长的位置我让给你们，你们谁来当？你？还是你？好啊，现在都装哑巴了是吧？那就永远给我闭嘴！”
“又来了又来了。所以说，我很难跟你这种人沟通，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懒得和你解释……”廖升向她摆手，脸上已经在假笑。
“当哑巴就给我当到底！不服可以滚出去！没人想留你！”郭倩已经怒不可遏，平日里那种文静的姿态已经消失不见。
~~
“别吵得这么投入啊，我还站在这里呢。”
三人把目光投过来，像是终于发现了我这个隐形人。
“别吵啊，有什么好吵的。”
我软绵绵地靠着门框，抓了两下头发。
“不就是在讨论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嘛。”我一步两步地踱进教室。“坚持是肯定要坚持的啊，总不能等死吧，至少曾经坚持过，是不是？”
我目睹着这场班级管理者之间的闹剧，感觉我的内心仍在不断下潜，已经到了我感受不到的地方。行走着的是一具空壳，一具标记有“林叶古乔”这个标签的空壳罢了。
“你们还是不要吵了比较好，四班还需要你们指挥方向，四十多个家庭还需要等你们想出办法拯救，还是团结一点比较好。”
讲台下面的廖升和李南山并不在意我的发言，他们甚至不愿意多投来一个眼神。我走到了郭倩旁边。她看上去怒气仍未消去，胸口还在起伏。她正要说话，我打断了她。
“我愿意接受你们对我的任何处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