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期而至。我坐在室内看着窗外，隔着一层玻璃。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可以听得出窗外的雨声非常密集，但是坐在屋子里的我只能听见闷沉的鼓点般的声音。
“茶。”
我扭头看去，亓夜掂着一只茶杯走了进来。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一角，旋即坐在了她常坐的转椅上。
我坐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第二张椅子上面，我们大概隔着一两米远。
“你可以一边喝一边听我讲，毕竟整件事情不是一下子就能讲完的。”
本来我是要照常回家的，但是天色转变得实在太快，我今天又忘了带伞，按照我的步速，怕是还没赶回家就要被淋湿透。我现在在“亓的店”的二楼，上次来过的书房里。这里看上去空荡荡的，说是说书房，其实我也找不出合适的描述词汇，因为这里几乎就是一件空屋子。没有床，没有书柜，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把转椅，书桌上也只有寥寥几本书。在她临时出去的时候，我瞟了几眼，都是一些文学性质的著作，有如《挪威的森林》《奇鸟行状录》《人间失格》，还有一本《十角馆事件》，看来她应该是日本文学爱好者。
“简而言之，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在我记忆中的昨天，那位叫刘敏的女生坠楼身亡，我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救护车赶到了现场，随后到来的是警车。学校被封锁了，四班的学生，包括你我，都接受了警察的审问。最后的裁断结果也如同我们看到的一样，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一位十六岁的高中少女不慎翻越了扶手从三楼坠到了一楼，当场身亡。”
“由于真的发生了命案，我们自然也无法再掩盖【灾祸】存在的事实，所以我们告诉了警方关于这么多年来存在的【不合理的事情】以及潜在的危险。然而这样的论断注定不可能得到太多重视，尽管调查的警察聆听并记录了我们说的话，但还是能明显得感觉到他们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态度也有些怠慢，想必很快就会以一起普通的意外结案。不过那时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能唤醒哪怕一点点的重视，似乎就是我们能做的极限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不是我们所有人能预料的，就当我在第二天，也就是4月28日今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
雨停的时候已是晚上，尽管亓夜顺势邀请我留下吃晚饭，但是我委婉地拒绝了她。
“所以你是想尽快回去吗？”
“不是……”
“没什么，我不会觉得这很没面子。”亓夜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既然你不想继续留下，我也不会为难你。”
事实上，被她说对了。不知为何，我一直感觉我对她抱有一丝畏惧。我一直感觉她的心里藏有自己的考量，至于那样的考量是好是坏，我全然没有头绪。
“那我回去了。”
夜幕已经开始落下，雨后的大叶樟镇很安静。我借着路灯的光线，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这一带以及学校区域都属于大叶樟镇比较偏远的地方，哪怕没有下过这么一场大雨，这里也很少有行人经过。我再次经过了前晚（在我的视角里似乎是这样）经过的那个路口，在我记忆里，那通死亡通话仍然近似眼前。这些记忆似乎没有被【那种力量】抹除，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呢？难道说，【那种力量】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吗？
~~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说说我是怎么看待整件事情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为难你。”
“没事，你尽管说就行。”
我别无选择。我想。
亓夜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起了自己的论断。
“就我个人的感觉，【那种力量】似乎有着自己的情绪。”
“请再解释清楚一点……”老实说，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如果把【灾祸】以及【不合理的事情】归结为【那种力量】在影响的话，那我们最好先思考【那种力量】是人为控制的，还是说自然存在的一种法则。根据我的观察，我认为【那种力量】有着自身的局限性，并不是一种全知全能的能力。”
“这话怎么说？”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很明显，其他地方我不清楚，在这个小镇上，似乎只有我才记得所有被抹除过的事情。如果说【那种力量】想要把一切都完成得天衣无缝的话，那显然不应该漏过我，所以肯定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当然，在你眼里，一切似乎只是我的个人说辞罢了，所以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想听你就听吧。”
“我相信你。”
我别无选择。我想。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说话。”亓夜似乎打量了一下我。“可以看得出来，【那种力量】有着修改认知甚至是修改现实世界的能力。看你的样子，你记忆里的昨天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一天，而我甚至从未出现过，有关命案的全部经过都已经消失，不光是你，我问过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公安一类的人不可能说谎，我去警局询问4月27日发生过的事情，也没有得到结果。那么，无论从哪个方面求证，现实就是现实，我记忆中的昨天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这么看来，那些【不合理的事情】现在都能够得到解释。【那种力量】并不是简单地将过去的四班学生杀死，而是通过死亡这一方式将四班的学生永久地抹除，并且修改世界的其他人的认知，让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虽然那些毕业照上面的学生的人数出现了异常，但是其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按理说，毕业照一直都摆在那里，哪怕不是我们，其他班级的学生也或多或少会注意到上面不寻常的表现，但就目前看来，只有我……说得保守点……是我最先发现了这些【不合理的事情】，之后来调查的班干部也能理解这一点，那么很有可能，只有即将发生【灾祸】的班级的学生才能发现这些【不合理的事情】。”
是吗？是这样吗？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疑问：按理说，大叶樟高中有着高一四班、高二四班和高三四班三个潜在的可能发生【灾祸】的班级，这三个班级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使人数发生变化，从而符合【灾祸】的触发条件。除了我现在所处的高二四班，其他两个班级的学生不能发现【不合理的事情】吗？但我转念一想，以她心思缜密的程度，她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可能是有着其他的依据吧。
“所以，【那种力量】是类似于规则的客观力量，不能通过主观意志优先抹除特定的人物，比如说我，这样一个正在试图揭开其真面目的人。而且在【灾祸】发生之前，即将遭受【灾祸】的人们可以提前观察到【不合理的事情】。还有的就是，我能够保留那些有关世界未被修改前的记忆，这么看来，我似乎就是【那种力量】天生的敌人，尽管还不明白为什么祂的天敌为什么是我，但是我必须要尽快利用这一点。虽然【那种力量】应该不能随心所欲地清除自己的敌人，但是很快地，【灾祸】也会降临到我头上，因为我也是高二四班的一员，我的家人……或者是我本人的存在就会被抹除。不是我有意捧高自己，如果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的话，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出现阻止【灾祸】蔓延的人出现。”
亓夜垂着眼，她在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细长，但是看上去并不白皙，仔细看的话，几处指尖上有着淡淡的茧，指腹上还有伤口。
也就是说，亓夜本人也迟早会被抹除吗？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心里忽地产生了落寞。眼前这位有着乌黑波浪短发，面色超然脱俗的女生也会永久地消失吗？但是，即使是谈论到自己的消失——实际上那就意味着死亡，她也没有半分畏惧，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
“放轻松一点，如果我真的因为【灾祸】消失的话，你不会留下任何有关我的记忆，你现在的难过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都会永久地清空。”亓夜抬眼看着我，虽然她的语气仍然很平缓，表情也很平静，但是我却感觉到了压迫感。“到了那个时候，应该就没有人能够记起过去的事情，所有人都会在虚幻的现实里度过一切，你也不会例外。”
“但是……这可是你的事情，你在讨论自己……”
“你是觉得我有些冷漠了吗，哪怕是对自己的事情？”亓夜笑了笑，那样的笑容也很平淡。“我这人就是这样，如果是在讨论一些我无法靠自身努力就能改变的事情，那我就没有必要感到惋惜，我现在应该专注的是应该是那些仍然可以扭转的事情。”
“你这样真是……”
“无所谓了吧，再讨论这个也没意义。”亓夜看了看窗外，看上去像是没有继续讨论的想法。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这间书房的书桌处有着一扇很高的窗户，从我坐着的角度，可以看见外面雨蒙蒙的天空，以及远处朦胧的旷野。想必亓夜每天都会坐在这里，眼前是一片没有生机的荒地，上方是没有生机的天空，荒地与天空的交界处只是一条模糊的线。
“那我知道了，班级里有着详细的学生名单，而其他班级似乎没有，这应该就是你给班级给的建议吧，就是为了看看【灾祸】的影响程度如何。”
“是的，那是我建议的。”
“但是没想到的是，【那种力量】在把人杀死之后，还会彻底地把对方抹除，这么看来，花名册上应该是有那个有关你说的那位已经死去的人的信息，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花名册上的信息也被完美地抹除了。”
“是的，那位叫刘敏的同学的信息应该是在第32行，但是现在那个位置应该已经被下面的名字折叠上去了吧。”
“那我是真不知道了……也就是说，班级人数应该是比现在多一个的，你能和我说说原本班级里有多少人吗？”
亓夜说了一个数字，我点了点头。
“不过，哪怕我重新记住，好像也没什么用，因为下一次【灾祸】轮到班上同学本人的时候，我应该就只能记住新的班级人数了吧……我觉得，这简直无从下手，【那种力量】简直毫无弱点，行事没有预兆，无法被察觉，不留任何痕迹，可以说就是无敌的存在……真的存在阻止【灾祸】蔓延的方法吗？”
不是我想悲观，是因为除了悲观，我的心里没有其他任何情绪。我无法想出任何对策，甚至觉得已经有放弃的必要。
“如果你想放弃的话，那也可以，你没有必要跟着我的思路走，你也可以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你未完的高中生活。”
我微微吃了一惊，亓夜看上去完全没有劝说我重拾信心的念头，反倒是一副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的样子。她这样的表现反倒是激起了我的求知欲。我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那你呢？你为什么想着要阻止【灾祸】呢？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吗？你也可以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学生一样，不用想着如何对抗【那种力量】。退一步而言，你现在的行为，不是在加大你的暴露程度吗？哪怕【那种力量】并非是全知全能的，但是祂也可能最终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你遭受【灾祸】的可能性也会越来越大。为什么你要做出这些努力呢？”
“很简单，因为我喜欢多管闲事。”
亓夜冷冷地说着，她的表情也冷了下来。
“多管闲事是吧，巧了，我也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我摊手。
”你不愿意提也没有关系，我可不是看到别人趟火还会袖手旁观的人。更何况，我好像是特殊的那个人吧，历届的转校生似乎都没有受到【灾祸】的影响，这或许是在说明【那种力量】并不会针对像我这样的人。这么看来，虽然我也会被【那种力量】修改记忆，但是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如果你什么时候可能会遇到危险，或者受到【灾祸】威胁的话，也许可以让我去处理，反正，我看上去应该是受到特殊照顾的那个人。”
我自告奋勇，表现出一副很热心的样子。亓夜只是笑了笑，看上去不为所动。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很抱歉，我不可能让任何人为了我去面对危险，有什么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那也行。”
不知为何，我感到了一丝被窥探的感觉。我看向亓夜，此刻的她看上去不像是一副很放松的样子，她也在看着我，那种专注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位值得怀疑的人。
我不禁想要吞咽口水，但我硬生生忍住了。说实话，我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心，或者说，我并不是一位热血的愣头青，热心地说着“我会保护你的”这样的话。我对于她本人仍然抱有很深的疑心，她的动机，她的行踪，她的做事风格，都十分值得怀疑，所以我必须要先搞明白有关她的信息才行。我不知道刚才那一刻她是否看穿了我的真实想法，所以才委婉地表示了拒绝，但是话已经说成这样了，我也没有理由再继续谈下去。
“所以你到底是想……”
我正说着，传来了敲门声，我和亓夜都向着门的方向看去。
“有水果哦小夜，和同学一起吃吧。”
门外是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悠悠地。
我看向亓夜，她看上去微微有些难为情，起身走向门口。
“妈……不用送啦……我不吃……”
“你叫同学吃就行……”
亓夜开了门，在和门外的人说话。门外是我熟悉的那位长发女人，她一边和亓夜说着，一边越过面前的亓夜向我的方位看来。我被她盯得有些心慌，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亓夜小声和长发女人说了几句，接过她递来的盘子，便快步走回来。而长发女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抬手对我挥了挥，最后轻轻地把门掩上。
“你吃苹果吗？”
亓夜把盘子磕在书桌上，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还行吧。”
我伸手去掂切成小块的苹果上的牙签，留意着亓夜的神情，她看上去不太高兴，抬手扬了扬自己的齐肩长发。
“你吃就行，我不想吃。”
亓夜在来回用手指点着桌子，过了一会，她忽然说了一句：
“林叶古乔，我认为你需要格外留意没有名字的人。”
我愣住了，继续戳向苹果块的手也有些迟疑。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名字……？”
“我也不清楚应该怎么向你说明……”
亓夜撑着头看着窗外，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灰色依然是天空的主色调。
“那些因【灾祸】而逝去的人们，他们的名字一定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吧……我不清楚【那种力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一直抓不住重点的话，就不可能找出阻止祂的办法，【灾祸】的进程不会停止，而类似的悲剧仍然会一年一年地上演。”
“你不需要在意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也不需要让你理解。哪怕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我一样可以自己一个人继续努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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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后，时候尚早，大叶樟镇的人们开始陆续走出家门。我从桥上经过那条横穿小镇的河流，想着这条河流或者这座桥或许会有个名字，但是我确实没有听哪个人提起过。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些事物是没有名字的，或者是没有被赋予名字的必要。再如，现在迎面向我走来的是三个初中模样的男生，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是什么，或许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没有名字的人。这并不妨碍我观察他们，看得出他们现在很开心。当我从他们身旁相对经过之后，我既不会对他们产生兴趣，也不会感到惆怅——对于我来说，几个陌生的人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他们仍然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很快乐。
亓夜啊亓夜，你要我留意也没什么用啊。我不知道你是没有想明白，还是有着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考量，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只是在让我更加焦虑罢了。
我现在感觉饿得很，老宅就在眼前，再挪几步就能回去吃饭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要能回到老宅，那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我就能有安全感，仿佛外面的一切只是虚妄，只有家不会欺骗你，家就是家。
就在我即将打开老宅的大门的时候，我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掏出手机看看是谁在打电话给我。当我看向手机的时候，我愣住了，上面显示的是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来电人。按理说，对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并不奇怪，但是我确实没有想过对方会打电话过来。
也许对方想和我谈论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在其他场合不太方便，所以需要和我通话。
我这样想着，按下了收听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