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亓夜的嘴唇。
她好像默声说了几个字。
我努力地向前靠着,想要看清她的动作,然而我没有学过唇语,一时间读不出来她说了什么。
她在说……“冷静”吗?
我张大了嘴,不知是否应该问她话,但在这些微小的动作之后,亓夜别无更多的表示,那平静的眼神似乎在看着我,也可能是在看着我身后的虚无。我迫切向前倾的动作反而让我脖子上的绳索缠紧了几分,一种恶心的感觉从我的胸口涌了出来,我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班主任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向他的方向看去,而他在不知何时也把眼神放在了我的身上,像是在欣赏被囚禁的蛐蛐。
“还是说,你有什么怨言吗?”
“你问我的怨言?我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杀死我不能改变什么,真的,你应该放了我。我们可以谈谈,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怎么解决【灾祸】。”
理性正在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尽管对于死亡的恐惧感仍然没有消失,但我已经在竭尽我的理智,尽可能冷静地和这个动了杀心的中年人交流。
“你很有趣,可惜,你太天真了。”
班主任转过身来,弹了弹手上燃着的烟,把烟灰抖到了地上。
“你最天真的点就在于,你觉得一切都是可以谈的,一切都是好商量的。但是,我是在通知一件必须要得到执行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的任何观点和任何情绪都不重要。”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你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吧,你能看到灵台上他们的脸吗……我的爹妈都是很朴实的人,他们不应该死,然而,像你一样的人出现了,受害的却是他们……”班主任伸手搭在了身边的高台上,那里有着遗照、烛台,然而我看不清那里都有着什么,真的看不清。那里是一片背光的漆黑,是黑暗的窟窿。“无辜的人死了,有罪的人却还活着,不应该……真的不应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我在想,如果把你杀了,所有事情都会终结的话,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说话的是亓夜。我从没有想象过她会说出如此冷血的话,心顿时凉了半截。
“还是不讨论这个了,我们先来数清你都造成了什么不良后果吧。”
亓夜微微偏头,似乎看了门旁的班主任一眼,接着说起了那些让我感到战栗不安的话。
“【灾祸】可以说都是围绕着你发生的,对吧?”亓夜拨弄着垂在肩膀上的麻花辫。“或者可以这么说,历年来的【灾祸】都与【多余之人】有关……如果班级里从未出现过【多余之人】,你从来没有来过的话,【那种力量】本没有任何显露爪牙的机会。”
“如果你从此不在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你这是诡辩……这是强词夺理……”尽管现在的我仍然处于恐惧之中,但是我仍然试图反驳她的观点,为自己争取一丝被理解的机会。“又不是我干的……人也不是我杀的……凭什么要惩罚我…?我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要定罪的话,不是应该找上那个什么狗屁力量算账吗…!抓我有什么用…?”
“那么,你倒是说说啊,我们应该怎么找祂算账呢?”亓夜眼神一沉,那种冰封千里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如果能找上祂面对面的话,我很乐意给祂来上几拳,质问祂为什么要搞这些完全没有理由的清洗,简直就是随意地玩弄无辜者的生命。”
“那你也不应该……那你也不应该……”
“要怎样才能阻止【那种力量】呢……在过去的15个年份里,那些学生一定都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吧,然而,很不幸,他们都失败了,就连自己过去做过尝试的记忆都被完全删除。那么,你觉得他们都失败在了哪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
“那我们不妨来想想他们都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吧。”亓夜看向了一侧的窗外,她眼角的黑色眼影拉出了一个锐利的角度,几缕没有扎紧的头发垂在太阳穴旁。“如果我们猜测的是对的话,当那个班级出现转校生,或者是因其他途径使班级人数上升的时候,历年来的大叶樟高中四班学生都有机会观测到【不合理的事情】。就如同我们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们因为意想不到的发现而陷入惊恐,随后,他们开始摸索着寻找是否有让【灾祸】停止下来的方法。”
“非常遗憾的是,他们都失败了,因为他们既不能阻止【灾祸】的发生,也不能积累下对抗【灾祸】的经验。【那种力量】像是黑暗里的一只大手,从不可知的高处伸下来,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掳走……唰……”
亓夜向前伸出手,随后试探性地,像是掂起了什么,提到面前,像是在打量着一具人偶,随后看都不看,就将手里虚无缥缈的人偶抛至脑后。
“这么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应该走过了很多相同或者不同的路线吧,如果能够找到终结【灾祸】的方法,或者是击败【那种力量】的方法,他们一定会留下胜利的宣言吧,哪怕只是暂时封印了,他们也应该会尽可能地留下对抗【那种力量】的指示。但是他们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在太阳又一次升起之后,这个小镇上的人就遗忘了昨日发生过的惨案,那些有罪或是无罪的人已经永远被抹除。所有人都安乐地过着新生活……在遗忘了那一个个的惨案的情况下。”
亓夜把头转了过来,她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这才感觉到,并不是异瞳让她的眼神格外特别和吸引人,而是她这个人本身,就是危险,以及不可知事物的象征。以前的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有着不一样瞳色的人会因为其特殊的外貌而让人抱有兴趣的——就我平时相处的经验来说,确实是这样。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意识到了,对于亓夜这样的人来说,哪怕她没有姣好的容貌,没有特殊的瞳色,她只需要坐在那里,不需要过多的动作,屋子里的人就能知道,谁是那个最危险的人,谁是那个有能力掌控全局的人。
“那么,你觉得,历年来的四班学生都错过了什么呢?或者是做错了什么呢?你不妨思考一下,每一个【灾祸年份】,都有什么相似之处呢?你好好回忆一下。”
高台上的我仍然饱受被禁锢的痛苦,尽管我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但是我已经开始意识到,亓夜想把我的思维引导到哪个方向上去了——就是那个一开始的原点。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了……每一个【灾祸年份】里面……班上多出来的那个人都活到了最后吧……”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了。”
我猛地一晃,浑身的肌肉都因为恐惧而绷紧了起来。
“荒谬…!真是荒谬…!你们该不会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就要把我杀了吧…?这太搞笑了…!真的非常搞笑…!你们就是这么思考问题的…?这只是一个现象…!一个现象而已…!这就是一个巧合吧…?对吧…?只是刚好……刚好那些人都活到了最后把…?他们没有动手杀其他人吧…?关他们什么事啊…?关我什么事啊…?你们不能好好想想其他可能性吗…?你们该不会真的想杀了我……然后看看事情会不会变化吧…?就不能换个方法吗…?”
“我想,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就像是老师刚刚说过的,你的任何观点和情绪都不重要,我们是在通知,而不是找你商量。”
亓夜快速地说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眼睛里最后的温度逐渐消失。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你可能没有抱有任何恶意,但是很可惜,你可能是【灾祸】的触发条件,或者是【那种力量】的载体。你也许没有过主观上伤害别人的想法,但是你碰倒了花盆;你也许在醒着的时候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但在你无意识的时候,你就会按照另外一套思维模式影响周围的人,成为不自知的恶魔。”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而改变的第一项,就是从你开始。”
~~
“啪啪啪……”
几声掌声传来。
“没有想到啊,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你讨论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真的很意外,你想的竟然和我完全一样。”
门边的班主任说话了。他已经不再抽烟,现在屋子里唯一有温度,正在熊熊燃烧的,是我在他的眼里看到的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
“你不愧是那家伙的女儿,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聪明地和个妖怪一样。现在的你已经达到了和她年龄相似的时候,可是你远比那个时候的她冷静,同样地,也更加果断,残忍。”
“过誉了,她是老妖怪,我就是个普通人。”
“如果你都能自称普通人的话,那要我这样真正的普通人怎么活呢?”
他们两个像是一对真正和睦的师生一般交谈,就好像眼前这座恐怖的刑台不存在一样。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什么关系……你们到底合谋了多久…?你们从一开始就想害我是吧…?”
“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妈是他当年的学生,恰巧,现在的我也是罢了。”亓夜淡淡地说着。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层可能性呢?我呆呆地愣着,开始回忆班主任说过的话:他是一位在大叶樟镇待了超过三十年的老教师,从【灾祸元年】之前就是大叶樟高中的一份子。而亓夜一家一直都住在这里,他的父亲甚至在本地有着一栋独立住宅,也就是现在的“亓的店”。那么,亓夜的父母肯定就是在大叶樟镇上的高中了,而且,这所高中这么小,亓夜的父母认识当年的班主任几乎是一件确定的事情。而到了现在,父母把自己的子女托付给当年的老师照看,完全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脱力感已经布满了我的全身,我现在已经觉得,无形的大网早就把我完全裹住,而无知的我还试图斡旋,以为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因病休学了整整一年回到校园的女儿,自然会被安排到一个熟人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在新一轮的【灾祸】即将来临前,那个略微洞察了【灾祸】本质的学生认为有必要实行阻挠【灾祸】的【准则】,这些都要得到校方人员的首肯,没有教师的参与,学生们的这些自发行为是不可能得到稳定执行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而我已经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绞索还没有把我的脖子勒死,而我已经感觉自己没有呼吸的必要了。
属于我的结局就是这样吗?而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能到此为止了吧,我就是罪人,而我能做出的最后贡献,那就是看看能不能通过我的死,让这无从下手的死局有那么一丝丝可能的转机。
好冷,是死亡迫近的寒冷吗?
突然之间,我感觉身体炙热了起来,不,不是我的身体在炙热,而是我的精神在炙热。我感觉意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迸裂出来,它在提醒着我:死亡是炙热的,死亡是滚烫的,死亡炙烤着每一个人,给他们带来痛苦,给他们带来绝望。
死亡的本质就是燃烧至死。
我感觉火焰正从我体内开始燃烧,我想,过不了多久,我的全副躯壳以及全部精神,就会燃烧殆尽,变成一团微不足道的灰烬。
……
冷静。
你要冷静。
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体内那种炙热的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着复苏的凉意。
你要冷静。
我重新想起来了,这是亓夜之前对我说的话。她默声用嘴唇说出了这四个字,尽管她的面容冰霜如旧,但是她在提醒着我,要我保持冷静。
你要冷静。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属于我的理智终于完全回归到了我的身上,我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了。如果亓夜一开始就想害我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和我接触,完全没有必要和我透露她的想法。如果亓夜一开始就和班主任之间有着亲密的合作关系的话,他们的行动肯定是完全默契的,而按照他们的对话,他们似乎只是有着相似的目标,有着一定程度的交流,实际上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达到完全同步,牵引他们走到相似立场的,似乎只有旧学生的托付这一层关系。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我骤眼看向亓夜,她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一丝丝变化,然而,我却隐约感觉到,她冰冷的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理智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伴随而来的,还有对于发觉事情本质的恐惧。
亓夜只是刚好说对了班主任的内心所想,而班主任就以此认为,亓夜和他完全站在同一立场上。她知道,班主任对于双亲的离去感到悲伤,在亓夜告知他【灾祸】会殃及亲人的时候,一定就会怀疑是【那种力量】导演了他父母的离世,进而开始怨恨【那种力量】本身,还有引发【灾祸】发生的【多余之人】,也就是我。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促使下,班主任就会接受亓夜这个发现秘密之人的建议,在班级里严格实行那三条【准则】,密切关注【灾祸】的走向。加之亓夜母亲与他之间的熟络关系,至此,班主任完全不会怀疑亓夜会暗地里有什么别的想法,一心一意地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行动上。当【灾祸】最终如同期望那般发生后,班主任决心要做出过往的师生们,过往的自己没有进行过的尝试——将我这个班上的【多余之人】彻底消灭。他邀请亓夜赶来他家,但是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目的,可能也是对亓夜的最后一次试探。然而,亓夜没有和他进行过交流,仅凭来到这里之后短短一段时间的观察,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以及这么做的考量。
这么看来,亓夜有可能根本不站在班主任那边,她未必就会同意班主任的想法,同意他的做法。
她只站在自己那边。
我的喉咙在吞咽着口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抖。
班主任的想法完全是疯狂的,无论他怎么做,他的父母都不可能复生,况且,也没有任何的证据表明他父母是被【那种力量】抹除,然后被修改成“自然”病死的,但他仍然疯狂地认为自己应该为他们复仇。而亓夜却能够看透疯子的想法,并且不露马脚地迎合了他全部的疯狂举动。
她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她现在待在这里,到底是为了给班主任的计划加把力,还是来见证【灾祸】的消减,或者说……
她会救我?
~~
“属于你的结局,你猜猜会是怎样呢?”
这是班主任在说话。当我看向门边的时候,他却没有站在那里,似乎走进了院子。我扭头看向亓夜,焦急地等待她下一步的暗示,然而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长时间地注视着院子。
求求你了!快给点反应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点悄悄话也好啊!他不会听见的!你不说的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啊!
我拼命地对她挤眉弄眼,希望她能表明一下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亓夜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哪怕一眼,那个样子仿佛像是在说:
我能说的已经说完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奇过,开启了【灾祸】的那个【灾祸元年】里,那个最初的【多余之人】,她是怎么死去的呢?”
班主任的声音从院子的方向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不知名的隆隆声,像是什么罐子在滚动。
“没有,我没有好奇过……”
在那个雨夜,副班长慕白芷和我讲述了那个【灾祸元年】里发生过的事情,在她的描述里,根本没有人关心,那个孤独至死的女生到底走向了哪个结局。
“她是一个招人嫌的家伙,值得庆幸的是,她最后选择了不麻烦别人的死法。”
我感觉我又想明白了:年轻的班主任见过初代的【多余之人】,同样地,当年的他也作为一名其他班级的教师旁观了1984年属于大叶樟高中四班的惨剧,而在往后的近三十年里,【灾祸】一直在他身边环绕,一次又一次被洗刷过记忆的他,在2010年今年迎来了一个终结【灾祸】的机会,一个有机会为逝世的双亲复仇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一个有着先天心脏病,面容如冰的十七岁女孩给他的,至于这个神秘女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没有人知道。
“她最后选择的死法是自焚……很激进是吧!这就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一份惊讶!现在,我觉得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你的性命,也许就能给这一系列的悲剧画上句号了!”
那个隆隆滚动的罐子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是那个先前摆放在院子角落的铝罐,随后出现的,还有重新叼上香烟的班主任。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像是一开始见到的那个颓废的中年人了,也不像是后来的那个精神抖擞的男性。现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狂喜的,料想着大仇即将得报,陷入疯狂的男人。
“我要在这里烧死你……是的……我要烧死你…!”
男人踢着脚边的罐子,那个沉悠悠的,满载着不知名液体的铝罐滚进了室内。
“当年那个招来【灾祸】的贱人就是自己烧死自己的,现在……我觉得应该也把你烧死!你这个闯了大祸还想装傻的狗东西,该死了!该死了!如果你根本没有来,如果你根本就不存在的话……没有人会受苦!你们这些外地人怎么都那么喜欢装善良啊?有意思吗?你们非来不可吗?没有人欢迎你们啊!你们都去死好不好?不想死也得死!就由我来终结你们这帮人的性命吧!”
那个铝罐最终滚到了椅子架起的刑台旁边。只要不是傻瓜都能想到,那个罐子里装有着汽油一类的易燃液体。
冷汗正在我的背上流出,现在,我真正意义上地感觉到,我真的要命丧此地了。
“喂喂……你要……烧死我…?你真的要杀人…?”
“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男人叼着的烟正在猛烈燃烧。他只是在狰狞地笑着,几乎要咬断了嘴里的香烟。“烧死你之后,我自然会去警察局自首,一命换一命,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至于像个懦夫一样跑了。如果杀了你就能彻底终结【灾祸】的话,那肯定是再好不过的,如果还是不能中止的话,没有关系,就当是我们大叶樟人为了对抗【灾祸】而做出的一次正义举动吧,或许可以给以后的人带来一些参考价值。”
“你他妈就是疯了吧?你的狗屁爹妈就生了你这个没脑子的疯子?”我是真的急了,死亡的威胁已经逼到眼前,顾不上平时的什么素养,有什么憋着的脏话都必须要甩出来了。“你他妈没把握就想着杀人,爹妈拿猪大肠喂你长大的?搞得你脑子也灌满了猪肠?你以为自己他妈的在伸张正义啊?杀人是正义?你他妈怎么不把自己杀了?你就是个那个真正的发疯懦夫!解决不了问题就想着杀人!还有你那可耻的歧视观念,外地人怎么你了?你爹妈自己暴毙的,又不是外地人杀的,你怨别人干什么?死的好!活该!你爹妈替你挡了两次刀,现在轮到你滚去死了!你就看着吧,杀了我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吧!”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现在这样怕死怕得满口喷粪的样子真的很好笑。”男人如今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他的手依旧稳定,语调没有一丝颤抖,只是那副狰狞的脸如同地狱的罗刹。“我说过了,你的任何情绪和任何观点都不重要,我只是来通知你——你该死了!”
“你就是懦夫!最恶心的懦夫!我呸!”我猛地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口水,然而我一系列激烈的说话和挪动,让我脖子上的绳索越缠越紧了。我感到咽喉被死死地顶着,已经开始喘不过气了,恶心感在我嘴里蔓延。“你把我杀了,我就变鬼来缠你!你动手啊!来啊!”
“死我都不怕,【灾祸】也不怕,我会怕你?”男人在吃吃地笑着,他把铝罐的盖子拧开后,扛了起来,向着平高的,也就是我屁股下的椅子上倾斜,粘稠的黄色液体顷刻间就倒了出来。我本能地想要避开这股危险流体,但是无济于事,液体浸透了我身下的椅子,接着浸满了由椅子搭建的高台。铝罐的容量并不大,男人把倒空的铝罐甩在一边,不顾我那绝望的谩骂,从嘴里取下了他一直抽着的香烟。
“你要不要猜猜看,你最后是因为挣扎被勒死,还是被燃烧的汽油烧死呢?”
他平举着手。
“我想我需要离远一点欣赏你死去的样子。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死的是你,活的是我,而我,拯救了所有即将被你害死的人。”
他调整了一下站位,看了一会还在挣扎的我,看了一会那阴森的灵台。
他掂着烟嘴,让烟头朝下。
“死吧。”
在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我怀揣着最后的希望,看向了班主任背后坐着的亓夜,然而,我看到了那熟悉的,但在这样的情景下显得无比恐怖的场景:
亓夜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左眼,现在,那只能看出将死之人的蓝色右眼露在外面。
我会不会死?我是不是已经被死亡气息笼罩了?
在我挣扎了这么长时间后,脖子上的绞索最终完全地收紧了。我感到咽喉里最后一点酸水涌进了口腔里,接着什么气息都感觉不到了,嘴里的唾沫变得浓稠。
啊……你……
我眯着眼睛最后一次看向亓夜。
我看见她摆出了蓄力的姿势,手里是我之前见她展示过的那把刀:
111毫米维氏瑞士刀“工作冠军”
她难道是要……
就在男人松开手里掂着的烟,向后退去的同时,在他身后的亓夜移动了。我看着下落的烟头,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在烟头下落到一半的时候,男人狂喜的表情凝固了。他的身体受到了从后方的冲击,在他向前倒去的时候,困惑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当他回头看去,只能看见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向后甩着自己的手,属于他的鲜血随着她手上的挥舞的刀刃飞溅,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我看着男人的身体向地上倒去,同时燃烧的烟头也即将掉落到地面,忽然间就明白了,刚才亓夜用她那只能看穿死亡的右眼,看到了属于谁的结局。
“啊……啊…!”
当烟头掉落到地上的油堆的时候,火焰瞬间就烧了起来,并且迅速地包裹了跌落到地上的男人。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跌落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他哀嚎着在地上翻滚着,撞击着周围的一切。他已经丧失了视觉,他在怒吼着一个词语:
“叛徒!”
翻滚的男人撞倒了椅子搭建的刑台,我连人带椅子向下坠落了一截,悬在了空中,顿时眼前一黑,意识几乎要完全消失。然而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就感觉到自己又在下坠了,直到摔落到地上。我感到脖子上的绳索变松了——亓夜割断了绑在我脖子上的绳索。但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我的还被绑在椅子上的双脚传来了灼烧的剧痛,地上蔓延的火势烧上了我的双脚,疼得我大叫起来。我感觉到自己在被拖动,努力睁开眼睛向外看,看见那个穿着黑色洛丽塔的女生焦急地拽着我往室外拖。那个燃烧着的男人在四处翻滚着,撞击着周围的家具,他在怒吼着那个词语:
“叛徒!”
房子里都是木家具,火势很快就遍布了四处,将这里变成了火场。我连人带椅被拖到了院子里,我看见亓夜开始用她手上的瑞士刀为我解开束缚,她的动作很粗鲁,拆开胶布的同时,也割伤了我的手脚。我听见她在焦急地说着:
“你快跑!”
怒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扭着脖子向着房子里看去,惊恐地看见那个燃烧着的男人像是寻找到了我们的方向,开始向我们奔来。我刚试图爬起身,早已麻痹的四肢根本不听我的使唤,爬起一半又倒在了地上。只见亓夜一个箭步,抓着纱门的扶手砰地关上。然而这种防蚊虫的纱门并不坚固,重量也很轻,那个怒吼着的男人撞上了刚闭上的纱门,就把抵着纱门的亓夜撞出了半米开外。我看见亓夜被撞得不轻,翻滚着倒在了地上,正痛苦地闭着眼睛。
“我来!”
亓夜爬起身来,还想接着去顶门,我抢在她之前,爬到门边,用身体顶着纱门的下沿。男人的下一次撞击来了,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仍然被震得不轻,只能伸脚死死地撑着地面,不让门里的男人冲出来。我本来还想着要接着扛下一次冲击的,但是门里的男人似乎已经迷失了方向,继续撞击着室内的家具,乒乓碰撞的声音不断传来。我感到自己的衣领被拽着,抬头一看,亓夜正往外拽着我,我留意到她的手也被火焰烧伤了。亓夜在急促地说着:
“该走了!”
这种加装的纱门只能通过室内方向的插销关闭,在外侧无法把门关紧。我隔着纱门确定,那个燃烧着的男人已经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滚到了屋子深处了,这才挣扎着爬起来,在亓夜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个即将被火焰彻底吞没的地方。当我离开院子的时候,我仍然能够听见那个男人在怒吼:
“叛徒!”
~~
残阳正在群山深处落下,最后的雾也即将随着光线的黯淡而消逝。我佝偻着腰走着,那种窒息将死的阴影仍没有从我的内心里散去。双脚烧伤的地方疼痛难忍,我咬着牙一步步挪着,期望能够找到路人求助。然而这一带完全没有人影,就连飞鸟都没看见几只。我这才想起可以用电话呼救,一摸裤袋,不禁苦笑了起来。我的手机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被收走了,现在估计还在火场里吧。
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一个下午,在鬼门关旁边走了一圈,还活着就值得庆幸了吧。
我还在喘着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拽住了。是亓夜。
她看上去非常难受,另一只手抱在胸前,头垂得很低。
“可以……可以扶我一下吗……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我这才猛地想起来,她本就是一个有着先天疾病的弱女子,经过了如此一番激烈的运动,她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尽管她的思维能力能够突破人心的障碍,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领域,可是她脆弱的身体仍然支撑不了她多久。她很脆弱,本应该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得到悉心呵护,然而她此刻就在这里,就在危险的最前沿。她坚硬如冰,仅仅是远远地流转一下眼神,就能让在场的人意识到,她不需要得到别人的特殊照顾,她不仅能够保护好自己,还能保护那些需要保护的人。
“你上来。”
我屈膝弯下身,牵引着她的手搭到我的肩膀上,然后用手托起她的膝盖窝,把她背上身。她的手绕过我的胸前,用力缠着我。我从来没有背过女生,但此时的我仍然心疼地感觉到,她太轻了,比一张纸还轻。我感到她的胸脯贴着我的背,那颗不健康的心脏正深浅不一地跳动着,像是杂乱的鼓点。她正痛苦地在我耳边喘气,她在轻轻地念叨着:
“谢谢……”
你救了我的命,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这一切都辛苦你了。你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不……说这些都没有用……反正……反正你也不会记得的。”
这是说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我感到十分诧异。我正要开口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的恩情的时候,有一个身影正急匆匆地向我们这边赶来。
那个人……是慕白芷?
我呆了好一会。我记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自从她的姐姐慕春因车祸住进医院之后,她就一直请假没来学校,在市内的医院照看昏迷的姐姐。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是…?”
“我想着必须要赶过来了。这边肯定是出事了吧?有没有受伤?亓学姐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你背着她?”
那个绑着马尾的女生确实是慕白芷。她没有穿着校服,而是一件简单的风衣外套。她的神色很紧张,看见我背着亓夜缓缓走着,急匆匆地加快脚步感到我们旁边。
“亓学姐又不舒服了吗?你把她放下来。”
“你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停下脚步,与她保持距离。“她受了点轻伤,而且精神也不太好,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你又是什么人?你和亓学姐很熟吗?”
慕白芷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她冷冷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戒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然而我的戒心一样很重。我们就这样互相隔着两三米,谁也不愿意让步。
“不要吵架……白芷是我叫来的……我来之前……就说好了让她报警了……”
亓夜在说话,她的声音很微弱。
“把我放下来吧……我应该能走路……”
“不行,我要一直把你背下山,起码背到一个你可以休息的地方。”我没有让步,眼睛仍然在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慕白芷,对方也在死死地盯着我。“你说你吩咐过她了,意思是,你早就想到了可能会出事了?”
“嗯……”
亓夜松开了缠着我的手,想从我身上滑下来,但是我仍然紧紧地托着她,执意要把她背在身上。过了一会,估计是感觉到我不会放开她了,亓夜迟疑着又重新伏在了我的身上。
“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如果能多和我沟通就更好了。”
“不……我有不能告诉你的理由……”
“什……什么意思?你不能提前提醒我吗?我们在那里多演一会戏不是更好吗?”
“你肯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吧……如果杀了你真的可以……可以终结【灾祸】的话……我很乐意这么做……”
这下我是真的愣住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大傻瓜。
“为什么啊…?为什么……先不说这个,你又是怎么知道杀了我没有用呢?”
“这个嘛……不用急……明天我也许会告诉你……”
亓夜在我耳边轻声说着,然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是温柔的哝言细语。恰恰相反,我忽然感觉到,寒意重新爬上了我的双脚。
“明天……我还有明天吗?”
在那一刹那,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茫然地扭头看向搭在我肩上亓夜的脸,她已经闭上了眼睛,睫毛在微微颤动。我又看向了身前的慕白芷,她看上去也冷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她的身上也看出了像我一般的脆弱,还有,那一丝对于我,还有对于她自己的,悲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