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亓夜看上去也是懒懒散散,我进了店铺之后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依旧靠在藤椅上看书。
“我妈看上去还好吗?还没下班?”
坐在柜台后的亓夜头也没抬,还在看手上的书。是一本《人间失格》。
“没,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才走吧。”
我知道亓夜指的就是图书馆唯一的那位管理员。
“吃过饭了没?自己一个人解决的?”
“自己一个人解决的。”
“哦。”
亓夜翻向了下一页。
“所以,你在档案室里发现了什么特殊的地方?是在毕业生合照上的吗?”
“算是。”
“好,你现在可以先说一遍自己的发现,有空我自己会去看的……就这几天吧。”
“这样的吗?我觉得能挖掘的信息已经挖完了,其实不值得再去多跑几趟。”
“那可不一定,我自己去现场看,说不定能比你看的更多。”
亓夜把书合上,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开始说了,可以先把文科教师组的联系方式给我研究一下,我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我从包里掏出了那份手抄的资料递给她。是一张活页A4纸。
“嗯,好。”
亓夜伸出手,还没接过去,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这是你第一遍抄的吗?”
“啊?”
我被她问住了,迟迟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她。
“啊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在问,你之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我说的就是抄资料这样的事情。”
“没有。很少吧……我也没做过抄联系方式这种事情……这就是我抄的第一遍。”
“行。”
我坐回到我常坐的茶桌旁,亓夜则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我看看……上面有名字、职位、电话、电子邮箱,无论怎么看,上面都没有像是我爸的人啊。”
还在说着话,亓夜忽然把这张活页纸举到眼睛旁边,仔细地打量着纸张上的什么东西。
“你的字好丑,还是说你没有在桌子上写,所以写得这么难看?”
“啊……我写字确实不好看嘛,当时是……是按在墙上抄的嘛,因为那些联系方式贴在墙上。”
“行吧,抄得确实很乱。”
亓夜正在一行一行地往下看,看得很专注。
“只可惜上面姓什么的教师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姓亓的。”
亓夜指着活页纸上的某一处。
“我知道我爸原本是在哪个职位上。现在这里确实是没有的吗?”
“没有。”
“真的吗?不是空着的?”
“确实没有,我也……有些好奇吧。”
“你确定是按照那张表上面的,每一行都是这么抄的吗?”
“就是这么抄的,没有漏抄也没有跳行。”
亓夜抿了抿嘴,像是有点无奈。
“那我爸大概确实是被完美地抹除了,那个班级的任课老师职位是被其他人兼任了是吧。”
“应该是这样。”
“那看来就是这个……姓什么什么的,我感觉我可以给他发邮件,看看他对于【灾祸】这种事情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去打扰别人吧?再说了,对方不是【局外人】吗?无论怎么解释,他最终都无法理解的。”
“也是。”
亓夜还在默默地端详着这张也许存在重要信息的活页纸。我扭头看向了其他地方,茶桌上一如既往地摆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亓夜和她母亲的合照,两人看上去非常融洽,上面的亓夜也非常少见地露着灿烂的笑容。我想到她的父亲本来也是在合照上的,而现在相框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现在可以继续说说你都在档案室里发现了什么,我要想想有什么可以突破的地方……是你的手机在响吗?”
是我的手机在响。我掏出手机一看,是我母亲打来的。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我妈打来的。”
“好。”
我按下了接听键,电话另一头立刻传来了我母亲响亮的声音。
“最近过得好吗?钱够花吗?你姐过得怎样?”
“还行还行。”
我想着应该出去店铺外面接电话的。我扭头看了一眼亓夜坐着的地方,看到她做了个捂耳朵的手势,就起身往楼上走去了,应该是回避我们家人之间的通话。
母亲和我唠叨了几句,细究完我最近的生活状况之后,又开启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这个女儿真是的,一定要跑去这么一个小地方去当个什么老师,说又说不听,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你在那里还好,还能管一管她。”
“哎呦!我怎么能管她呢!没欺负我就算好了!”
“你也能管的嘛,怎么不行呢?还有的就是,你姐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现在还是没个着落,那你妈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要是指望你的话,你妈我都得多少岁了!”
“这个我可真管不着,我说的话不被当成放屁就不错了。这些事情,怎么急得来的呢。”
关于巧姐的婚姻问题也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倒是觉得,她比我大十岁,今年才26,也不是非结婚不可,没找到合适的就吊着呗,又不是说日子过不了了。
“当妈的不急,那谁该急?”电话另一头的母亲气呼呼的。“总之,你盯好她就行,你就当我们爹妈派你去监督她好了。哎对了,你转学过去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没有发现她中意学校的哪个男同事?有没有说什么,对哪个男的很有好感?给我这个当妈的讲一下。”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其实不是很方便,再打一会就挂了啊。”
“不是很方便?为什么不是很方便?你现在不在家里吗?在外面吗?”
“我现在在那个,呃,‘亓的店’这里,有些事。”
我看向了上去二楼的楼梯。
“‘亓的店’吗?这样啊……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找那个女同学有事啊?你是不是找人家单独见面啊?”
“没有没有……就是一些……班级上的事情,我给她送资料。”
我清楚我的任何一位家人都是整件事情以外的【局外人】,多说无益。
“嚯,我可没听说过有这么暧昧的事情。”电话另一头的母亲在啧嘴。“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先玩吧,记得早点回家!”
“好好好。”
挂了电话之后,我把手机揣回口袋,抬起手腕想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几点,却又一次发现上面空空如也,只能重新打开手机确认一下现在是什么时间。
亓夜现在还没有从楼上回来,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着是否应该叫一嗓子提醒一下她。就在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电动车发动机的声音。过了一会,那个我熟知的长发女人推开了店铺的大门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十分沉静,见到我出现在她家店里的时候,露出了我十分熟悉的微笑。我正要向她打招呼,只听见“咚咚咚”的下楼声,我扭头看去,亓夜正急匆匆地从楼上赶下来,见到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我极少见过的笑容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妈咪!”
长发女人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接着往店铺里走。
“今天过得如何?学校里怎样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亓夜还在开口问她,然而长发女人没有回应亓夜,而是继续走着,一直走到木楼梯旁,亓夜正挡在她的面前。
“能说句话吗?说一点也好啊。”
十分罕见地,亓夜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然而长发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木楼梯的末端,视线没有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朝着前方。
亓夜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位置。最后,仿佛是屈服了一样,亓夜从上楼的通道上移开,长发女人随即迈动步子往上走,消失在了木楼梯的尽头。
~~
“你也看到了吧,我妈完全不会回应我。她几乎不会回答任何我问她的问题,就连话都说得很少。”
亓夜倒在藤椅上,手臂盖着眼睛。
“【那种力量】对我家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先是我爸消失了,接着,我妈也完全进入了失魂的状态,她完全不能回应我问出的,关于【灾祸】,关于在图书馆工作的事情。现在,就只有我记得这些,要不是因为我记得,所有的真相,过去存在过的事实,就真的要永远消失了。”
我从未见到亓夜表现出,如此沮丧的样子。
“你在图书馆见到我妈的时候,她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我想是的。”
“好吧,所以你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自己去那里搜索答案,因为,我感觉我不敢面对这样的事情,我在害怕着,害怕再一次见到陌生的家人。”
“我觉得,我也会和你一样害怕遇上这种事情。”
我说的是我的心声。
“我身上肯定是有特殊的地方的,不然我不可能还会记得这些,而且一只眼睛还能看见死亡的气息,那种【不可视之物】。”
亓夜在反复向上捋自己的刘海。
“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记得!我只知道,我只能坚持到底,我一定要找到终结【那种力量】,终结【灾祸】的方法!不然的话,我的家庭,我的日常生活,就永远回不来了!”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都会为自己身边的家人着想,所谓的正确的一方,正义的一方,就是家人的这边。所以,只需要从各自的方向出发就行,最好谁也不要怪谁。
“必须要回归正题了。你今天在档案室里发现了什么?你是不是找到了那个班长的兄长的毕业年份?你是怎么发现的?”
亓夜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重新开始了今天的话题。她正在重新找回平时的感觉。
“不,我发现了别的有价值的线索,有些我们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是什么?”
“我认为现任班长慕白芷有可能和【那种力量】勾结。”
~~
夜晚的进度还在推进。虫鸣正在此起彼伏响起,这样那样的声响表示着,夏季已经到来。
~~
“你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班级里有着极高的话语权了吗?”
亓夜手撑着头,她在思考我说的话。
“你是觉得,她现在已经可以以四班班长的身份对这个班级的同学下达有实质影响力的指令了吗?”
“我感觉是这样的。就在今天,我在图书馆附近的时候,她威胁我,叫我注意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做出格的事情。你经常不在班级里,你可能不清楚,除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平时在班上,就已经在有意行使自己的权力指挥其他人,并且,看上去很有效力,被指挥的人像是受到了催眠,表现得非常顺从。我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这种不自然的现象,但是吧,大家都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机制,我想起你以前说过这档事,所以才能反应过来存在这种可能。”
我说的都是我亲身体验到的事情。
“在班主任被抹除后,班上还剩下四个班长,现在原来的正班长和一个副班长也不在了,权力集中了吗?是这个道理吗?”亓夜昂头看着天花板,看上去神色凝重。“【那种力量】的影响机制确实是这样的吗?对于一般意义上的高中班级来说,班主任以及各个任课老师,加上班级里的班干部集体,都有着管理和指挥班级学生的权力。但是在现在这所大叶樟高中,班主任以及班干部集体是班级的核心,而【那种力量】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以及部分班级上受指挥的普通同学都抹除了,现在只剩下两个班长指挥数量少得多的普通同学。所以【那种力量】给予的权力相当于变形了,被浓缩了,正常情况下需要对方配合的口头效力,已经拔高到了可以进行轻微的行为控制的程度。”
亓夜正在说出她的分析,她的语调平缓没有感情,像是在讨论一道高深的数学题。
“而且,我今天去了图书馆的档案室,我当时在按照你的指示,重点搜索1995年到2005年的毕业合照,看看是否能够发现一些【灾祸】留下的痕迹,但是当我找过去的时候,我完全震惊了。”
我前倾着身子,压低了声音。
“我在其中一年的毕业生合照上——准确地说,是2003年——发现了一个和慕白芷长相极其相似的人。她有可能一直以现在的这个面貌,从十年前一直生活到了现在。”
“如果按照最坏的结果的话,【那种力量】——或者叫【多余之人】,两种称呼都行——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变更,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受迫害而自尽的女高中生,现任的【多余之人】有可能就是大叶樟高中四班正班长慕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