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说法很怪,但是值得一听。”
亓夜坐着没有动,凌冽的气息正在重新在她身边集结。我很确信,此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全部状态。
“我之前应该和你提过,随着【灾祸】进度推进,最大的受益人其实就是现任的正班长慕白芷。虽然你之前说过了你的判断,你说你认为她完全没有这么做的魄力,但是,绝对不能无视类似的可能性。”
“你说的有一点点道理,但是,也就那样。”
亓夜眨了几下眼。
“如果你仅仅只是因为一个相似的身影就做出模糊的判断的话,未免太草率了,更何况,那还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我应该和你提过,如果没有区分巧合和必然的能力的话,就会在过度思考里迷失方向。”
我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肯定会怀疑这些,所以我要先和你说说,她现在都打算在班级里干什么。”
“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参与班级事项了,你可能不太清楚,现在班级舆论正在往怎样的方向发展。”
“就是在前天,她打算让班上剩余的全体同学去参加一项特殊的活动。”
~~
“同学们,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想要继续和大家讲一讲关于【灾祸】的事情。”
现在是周一的例行班会时间。我大概清楚,一个正常的高中班会的内容,应该是班主任以及班长在讲台上总结一周以来发生的事情,以及未来的重要事项,而对于我们大叶樟高中高二四班来说,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单纯,现在班级里有指挥效力的恐怕只有慕白芷一人,至于另外一位副班长廖升,我认为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班级里的透明人,在权力高度集中的正班长面前,他就像是不存在一般,永远都是那种沉默的样子。
讲台上的慕白芷扫视了一圈台下的人,她的表情很是庄重。
“首先,我必须要再次向大家强调的是,四条【准则】是必须要遵守的……”
“真的吗?你到底能拿出什么证据?”
有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慕白芷的发言。慕白芷皱着眉朝那个方向看去。
“你到底能不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真的有【灾祸】?”大声喊话的是个男生。“你都已经故弄玄虚这么久了,你到底能不能给点实质性的证据?不要在那里骗人了!搞得大家都在提心吊胆!”
“哦?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站在讲台上的慕白芷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那你能让我们相信吗?如果不能的话,你能不能从上面滚下来?”
那个男生仍然在大声质疑,其余的学生也在窃窃私语。我知道目前班上的“怀疑派”已经越来越多,那个男生大概也是其中的支持者之一。由于【灾祸】的本质是彻底抹除,因此,不可能留下什么可以证明【灾祸】存在的证据,唯一有能力见证【灾祸】的亓夜也长期被班级所排斥。【那种力量】不需要做出什么特殊手段,只要做得足够完美不留痕迹,就足以让我们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羊们陷入自我怀疑的恐慌。
“你是说,我只要能让你相信,就可以了吗?”
我看见慕白芷手撑着讲台两端,脸色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隐约觉得她即将要有什么大的行动。
“我不管你有没有证据,我现在就坐在这里,你能让我相信吗?”
喊话的男生仍然在挑衅。他一边喊着,一边还在环视着周围的人,看到大家都有怀疑的意思,愈发变得嚣张起来。
“好的,现在,请你——”
慕白芷平举着手臂,伸出食指指着那位男生,叫出了他的名字。
“——相信我说的话,相信【灾祸】是真实存在的。”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就凭你在这里喊?就凭你……”
喊话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我看见奇异的变化在那个男生的身上发生:他的喊话变成了絮絮叨叨,最后沉默不语。他的表情说不上是兴奋或是悲伤,而是一种淡淡的困惑。最后他嘟囔了一句:
“我知道了。”
我对于他的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震惊不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台上的慕白芷又开口了。
“还有谁?还有谁是不信的?是你吧,刚才你也吵得很大声吧?”
紧接着,慕白芷又伸手指向了台下的一个女生,叫出了她的名字。
“——相信我说的话,相信【灾祸】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生慌张地四顾周围,似乎想要征求其他人的看法或是帮助,但是很快地,那种淡淡的困惑也出现在了她的脸上。最后她嘟囔了一句:
“我知道了。”
“如果你们都能配合的话,事情也不会变得麻烦,我也不用这么费心。”
台上的慕白芷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后,她说出了一段很有冲击力的话:
“我今天是要宣布一件事情的。我认为,现在有必要排查班上的人了。”
“我认为制造了【灾祸】的人,其实就藏在我们中间。”
“这个月的月底,就是28号星期五晚上,所有人都要去图书馆一楼集合,我会挨个审问你们。”
~~
“所以说,她现在甚至有了操纵同班同学的能力了吗?”
“我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随便问任何一个在场的人,他们都会这么回答你,说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看到亓夜的脸色变得凝重,我感觉她应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这确实,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外。我没有想过,她会因为【灾祸】的推进而获得这么大的影响力。”
“所以我真的要提醒你,她是最大的获利者,也有着最大的嫌疑。她现在表面上致力于找出躲避【灾祸】的办法,但是实际上,她没有完成过任何实质上的成果,而且还有操纵同学思维的嫌疑,谁知道她有没有做出过更加可怕的事情!”
尽管我已经在尽可能地输出我的观点,试图让亓夜抛弃对目前正班长的信任,但是亓夜坐在那里,虽然脸色很差,但是脸上不曾浮现出困惑或是懊悔的样子。
“我还是更加愿意相信,她不是一个能够独自完成天大阴谋的人。”她把“独自”两个字咬得很重。“如果说她是那个不知何种缘故,中途接任了【多余之人】的家伙的话,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通过【灾祸】将其他人、其他人的家庭成员都抹除,可以收获什么,或是达成什么吗?”
“对于我来说,即使某个对象非常有嫌疑,但是没有作案动机的话,我就不会咬定TA就是那个作案人。这就是我的逻辑。”
“多说无益,我给她打个电话吧,看看她会怎么回应我。”
亓夜一边说着,一边在柜台上搜索着,找出了她的手机后开始拨号。
“你这就要直接和她对话了吗?”我心头一紧。“你不会因为她是你的迷妹,就想要偏袒她吧?这真的好吗?”
“我倒是没这么想过。”亓夜已经拨打了电话,看了我一眼。“我说了,我是从逻辑上出发的,不是出于什么感性或者私心。”
我死死地盯着亓夜手上的手机。不一会,电话似乎拨通了,亓夜把手机放在了柜台上,应该是打开了免提。
“晚上好啊学姐!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慕白芷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活泼,丝毫想象不到我之间见到的那种可怕样子。
“我听说你最近打算在班级来一次大排查,有这回事吗?”
“是的,我打算这么做。既然我现在是班长,那我就有带领所有同学躲避【灾祸】的义务。”
电话另一头的慕白芷仍然表现得非常活泼。
“我还听说,你现在似乎有着不正常的能力,你似乎能以班长的身份命令班级成员执行你的命令,有这回事吗?”
亓夜问完之后,电话的另一头进入了沉默。
“喂?听得到吗?你还在吗?”
“是的,我似乎可以这么做,但是我保证,我绝对没有对学姐做过这种事情。”
电话另一头的慕白芷似乎有些急躁。
“其实你不用再叫我学姐了,我们现在是同级的同学。”我看见亓夜无奈地抿了抿嘴。“我可以相信你,但是,你最近是不是对其他的普通人行使了这项权力?”
电话的另一头再一次进入了沉默,随后,慕白芷在电话的另一头说着:
“是的,我这么做了,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让他们听从命令。”
“你这么做是侵犯了别人的自由意志,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如果有人反对你,自然有着反对你的道理,如果你非要扭曲别人的想法的话,可能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但是,我并不是在做错事,也不是给自己谋私利。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既然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就应该这么做。”
慕白芷在反驳她。
坐在藤椅上的亓夜看向了我,她摇了摇头,看上去非常无奈。
“你这么想是错的,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那请你好好听一听。”
“现在班级的主要方针就是躲避【灾祸】,【灾祸】已经发生,我们没能阻止它的到来,而我们没有能力阻止【灾祸】的推进,也没有能力抓出制造【灾祸】的人。因此,我们的头号任务其实是减轻【灾祸】对大家的侵害,如果能在懵懂的情况下度过这一切,这对于还活着的人,其实是好事。至于那些已经被【灾祸】抹除的人……我只能说很遗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对于你呢?你也觉得,发生在你自己家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吗?
我这么想着。
“放弃这些折腾的想法吧,对于大家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自己一直在瞒着他们,当班长当得很憋屈,但是,请你忍耐到最后,你必须要……”
“可是,如果我说我找到了终结【灾祸】的方法呢?”
听到了慕白芷说的这句话,我浑身一震。我在留意亓夜的表情,令我感到不理解的是,亓夜既没有表露出惊讶,也没有表露出喜悦,反倒是脸上的凝重程度又加重了几分。
“我劝你不要……”
“亓夜学姐,说真的,我们没有必要这么被动。”电话另一头的慕白芷在斟酌字词。“现在我有理由怀疑,制造了【灾祸】的人其实就在我们班里,如果能够把TA抓出来处理掉的话,一切都会结束了。”
听到慕白芷这么说,我心里直呼着不妙,亓夜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几乎是我能见到的最严肃的那个级别。
“你刚才说了,‘处理’吧?”
“啊……怎么了吗?”
“说真的,你千万不要……不要觉得自己真的有什么终结手段,这很危险。”
“可是我真的有把握啊,有把握就可以试一试的啊。”慕白芷的语速在加快。“班上有一个藏着的祸害,是多余的,一定要清除掉才行,多余的人一定要……”
“我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我只能说,你是错的。”亓夜打断了她。“你这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你为什么就能确定制造【灾祸】的人是班上的一员?”
电话的另一头再一次进入了沉默。
“你能说出来吗?你能说出来你为什么有把握吗?这是谁告诉……”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学姐,我不能。”
慕白芷接上了亓夜的话。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有把握,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会完完整整地告诉你的。”
“嗯?有什么事情不能现在就说?”
我看得出来,亓夜明显是怒了。
“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我知道该怎么做,等到一切都结束,你就知道了。”
电话另一头的慕白芷似乎已经完全下定了决心,没等亓夜再说下去,就挂断了电话。
~~
“她疯了。”
亓夜猛地捶了柜台一拳,惊得我整个人差点蹦起来。
“我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她要干一些很危险的事情。”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的渠道搞来的消息,就这么笃定危险的人在班级内部。”
“我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我觉得她的发言很危险。”
我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她其实就是那个【多余之人】本人的,但是她现在完全表现成一种很怪的样子……那我在档案室里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她其实就是那个不自知的神吗?这也太怪了……”
“所以我说了,你可能只是被巧合误导了。”亓夜打开抽屉把手机甩了进去。“我不能说你的发现没有价值,我记住了,但是眼下我需要想想怎么处理她的烂摊子了。”
“这就开始考虑了吗?”我吃了一惊。“你就这么觉得她肯定会搞砸事情吗?已经可以开始考虑善后了?”
“因为我认为……就算是我个人认为吧,一切的根源,不是在我们班级内部。”
亓夜这么说着,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被她的目光盯得心里发麻。
“正如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我判断她是一个没有魄力完成一整件大事的人,她似乎听信了一些很危险的流言,可能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影响了她。”
“让莽撞的羊拿到过高的权力是很危险的。”
“我只能祈祷她之后不要搞出太危险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也在为了班级好吧。”我在想着怎么说容易让亓夜接受。“既然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只要别太过分,就可以……”
“不要说什么出发点好的还是坏的,这不能开脱什么。”亓夜在来回握拳又展开。“本来就不需要节外生枝,只要平稳地按照现在的节奏……”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不禁打断了亓夜的话,我感觉我朴素的正义感在促使我说出我想说出的话。
“你似乎就是那个被【那种力量】影响最多的人了,如果你真就这么认为一切平稳过去就好,那你自己怎么办呢?【灾祸】完全结束了之后,你的家庭怎么办呢?”
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有些震惊,我隐约觉得我不该这么做的,或者说,我本没有计划这么做,但是我却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吗?我吗?我除了坚持下去,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
亓夜微微弯了嘴角,那是一种无奈的笑。
“其他人可以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选择逃避或者无视,但是对于我来说,我过去的日常生活已经消逝了,哪怕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下去。”
亓夜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但是好消息是,我觉得现在我有一成的胜算了。”
~~
“啊?”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上次不是还说着……一成把握都没有吗?”
“是啊。”
亓夜回答得很爽朗。
“那现在……”
“因为道理是这样的:你们和另外一支队伍比赛谁先攻克某个课题,本来两边都没有头绪的,但是某一天,他们宣布有了进展,那么实际上,也相当于你们自己也有了进展。”
“我没听懂。”
“因为,相比起完全没有下手点的课题,分析对手为什么能有进展,反倒是件更轻松的事情。既然我们的班长说自己有头绪,但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理由,那么我现在只需要思考她为什么有这种把握就行。这可以节省很多没必要的努力。”
我觉得我跟不上亓夜的节奏,她的思维似乎活跃过头了,完全不是我能理解得了的。
“好吧。”
“反正我除了坚持以外没有退路,反而断绝了我的侥幸心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亓夜站起身,离开了一直坐着的藤椅,向我这边走来。我还以为她要近距离和我说些什么,只见她走到我的旁边,打开茶桌上的茶壶看了一眼,把里面的旧茶叶倒进了垃圾桶里,看这阵势,像是要泡新一轮茶了。
“你真的有一成的把握吗?”
我攀着桌角的手在使劲。
“怎么?你觉得太高了?”亓夜戏谑了一句,手按下了出水的按钮,往茶壶里装水。“还是觉得我在说谎?”
“我什么时候说过慌了,我不是一直都在说实话么。”
“不……没这个意思。”
“再看看吧,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突破,到时候胜算还会往上升的。”
我注意到,亓夜不再用“把握”这个词语,她开始说“胜算”。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强调一下,你一定要听进去。”
我微微抬头,看着亓夜的侧脸。
“你说。”
站着的亓夜在专心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流。
“你绝对不能死,无论如何都不能。”
“嗯?”
亓夜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如果你未来会遇到什么危险的话,我会尽可能地保护你的。”
在我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亓夜久久没有动,水都已经满出了茶壶了,她也没有按下关水的按钮。我看了一下早就满载的茶壶,又看回了亓夜的侧脸。
“亓夜?”
“真有趣,真的很有趣。”
亓夜喃喃了几句,她看上去心理活动非常激烈,睫毛在微微颤抖。
正当我以为她会说出感谢之类的话语,她转过脸来,两眼直视着我,说出了一句我始料未及的话:
“现在我有两成的胜算了。”